晌午已过，雨仍没有停的意思。服务员开始拖地、收拾雨具，准备下班。一道身影莽撞地踱了进来，皱巴巴灰扑扑的衣服，黑褐色的皮肤呈现出常年风吹日晒后深刻的尘霜，一看便知是某个工地的民工，大概住在附近简易的出租房里，因为下雨不能作业而享受“雨工”。
服务员告知“我们下班了”。此人好像没有听到，固执地指着展示柜里的凉菜要求来半份，又在货架前来回逡巡，微仰着头瞅着那些酒瓶子问我“哪个最便宜”。模糊又喑哑的声调，阴郁而疲惫的神情，周身散发出长期机械单调劳动带来的无望和颓废感。
“下班”两个字已滑到舌头边，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这个人此时一定需要一碗冒着热气的汤，一口热辣辣的酒来抚慰背井离乡的孤寂和艰难生计的无奈吧。片刻的温暖也许是他全部的热望，或者能够拂去他心头一点点阴霾，让他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希望也未可知。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此人依然慢吞吞地夹一丝菜放进嘴里，捧起手机划拉一阵，再抿一口酒，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陪我一起值班的服务员忍不住提醒“不好意思，能麻烦您稍微快一点吗？”
此人仿佛正在等着这个场景，蔫蔫的神态立刻像打足了气的皮球，硬梆梆地叫嚣起来“干什么？你们还开饭店呢，什么服务态度！急什么？你们小看谁呢？没吃完就想撵我走？这不是小看人嘛！”
我叹了口气。“没关系，你慢慢吃。”怕人小看的自尊心尚不讨人厌烦。
接下来，这个人的一系列举动让我们又气又好笑。他假装无意把汤碰倒在桌子上，从纸巾盒里一张一张抽纸，东揩一下西抹一把，又把纸巾胡乱扔到地上。很快，汤从桌子上流下来，地上黏糊糊一滩，纸巾也堆成垃圾小山。我们假装看不见，始终沉默着，却暗暗绷紧心弦。
他也沉默地坐着，眼神里满是邪佞之光。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示威般地向地上吐口水，呸呸呸接二连三地发泄着心头怒气。接着从另一个纸巾盒抽了几张纸，装模作样擦了擦嘴，随手四处一扔。看着纸巾满地开出白花，他仿佛得到极大的满足，揣起酒瓶子放进衣兜里，迈着胜利者的步态扬长而去。
我和服务员面面相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我从心底不愿意小看他，真的。当然，从此以后，我们会决绝地拒他于门外。
生命降落于人间，本为天使。走着走着，有多少人却已背离了天使的初衷，阴翳了天使纯净的眼眸和心灵？
人之所以高级，源于拥有丰富的精神活动和思想境界。动物是没有精神层面的。这一方清澈的精神世界，大约便是生命与生命最本质的区别，也是人与人最本质的区别。
从天使的起点逐渐拉开距离，有的人优雅步入金碧辉煌的天堂，而有的人跌跌撞撞，最终鼻青脸肿地摔向黑暗的地狱。我将追循明月向光亮，小心审慎避沟渠。
至于甘愿堕落于暗黑之地且乐与动物同等的那些人，又与我何干呢？也许某一时会被气到，也因此难受，因为善良终被辜负。然而，这也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每个生命的旅程，无非不过是个体独自的修行，他人是难以参与和左右的。善良必要因时因地因人，所有的结果皆出于因。每个生命都得承受修行之结果。
这样一想，心情旋即平静下来，何必用别人的过错来纠结自己。犯不上啊。多么令人欣慰的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