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祆教秘符
波斯公主的目光转向李天水,指尖又开始滑动,“这是、拜火教、之耻、也是、我家族、丑事……”
“不会再有人知道。”李天水回得很干脆
波斯公主点点头,转向那少女,向她腰侧一指,她腰间褡裢上便装着那块印着秘符的泥板。又指了指李天水。
“秘符板、给他?”少女方才仿佛已丢了魂,过了许久方反应过来,“可是……”她一抬头见公主直视着她,便停了口,方取出泥板,公主指尖迅速点了上去,“拜火教、秘密、字符,”顿了顿,又自泥板最上一行由左至由点起,“水、土地、植物、原牛、原人、星星、月亮、太阳、光、火……”公主的指尖忽然自板上滑落,少女惊惶地抓住她的手,便见她的嘴唇已发白,指尖仍艰难地在少女掌心划着,“我、气力、已竭……这些、字符、是、创世、基本……所有、字句、皆由、这九字、构成……”
泥板共九行,每行九字,后八行的每一字,皆与第一行字符相似,却更复杂些。李天水凝视着那第一排泥印,每个字符俱由两三条线刻成,却弯弯曲曲不似汉字般平直。他忆起儿时在突厥帐篷前,男男女女围着燃烧的火祆教祷文跳舞,祷文上的字符也是这般扭曲而神秘。李天水的目光在最后三个秘符前停下了。那“火”字的秘符,竟与那“卐”字极似,而“太阳”、“光明”之形,便像是那“卐”字的变形。
“如果、你、跟着、他们、走、带着、这秘符板、可以、帮他们、找到、那四份、秘密。”
他抬了头,缓缓道:“我与他们,并不同路。”
听少女译完,波斯公主仍微微一笑,慢慢划着,“带着它、我的孩子、它是、真正的护身符、它的神力、会护佑你、走到草原、寻回你阿父。”
她的微笑中,藏着一股无从抗拒的力量。李天水像被吸住的磁石般,牢牢看定那波斯公主的双眼,那黑眼眸纯净而深邃。他忽然伸手,紧紧握住了公主的手掌,一旁的少女方欲阻拦,却见公主脸上又浮出微笑。约半盏茶工夫,李天水方缓缓松开手,将秘符板塞进了喝干的酒囊中,忽然一转身,几步闪出了石门。
※ ※ ※
大阿萨堡高出水面百余尺,临水一侧石壁顶上,有一层向外凸出的垛堞,堞口密布了刀箭划痕。
此时堞口边却摆了个大石桌,桌上萨珊银盘中的烤肉,正滋滋冒着热气。这露天的垛堞,看来颇像一座西域豪宅的顶层天台。
正午已过,水光粼粼。王玄策、杜巨源、云郎、智弘、米娜、高玉机六人围坐于桌边胡床上,李天水则盘膝靠在堞口,两眼看着对面的拱门出神。王玄策等人亦不时向拱门处瞥上一眼,他们只睡了两个时辰,却在这桌边已等了将近一刻钟。
拱门边,除阿罗撼泥塑般挺立不动,仍无半分动静。
“王公听到了么?”杜巨源忽压低了嗓音,道,“那阿罗撼,似是要随我们同去。”
王玄策沉凝着脸,自肉盘边的琉璃果盆中,拈出一颗葡萄,未作声。
“哼,”对面云郎冷冷道,“那波斯蕃子在佛殿中鬼鬼祟祟,早先怕也是叛了他家主人,后来看情势逆转,方才扔了手中佩剑,其实甚是可疑!”
“不对,”王玄策身旁的玉机秀眉微蹙,“李天水说他看见阿罗撼脱下外袍入水,若有叛意,何必如此?”
云郎向李天水靠着的堞口处斜睨了一眼,又忿忿地看了玉机一眼,“你不信我,便在路上瞧,那厮的马脚,总有露出来的一天。”
王玄策忽然起身,踱至十余步外的堞口,回头向杜巨源看了一眼,杜巨源会意,亦慢慢行至他身边,王玄策转向杜巨源,嗓音极低沉,“眼下最紧要之事,已不是随行之人,而是……”
“而是这条路,是否还要继续走下去?”杜巨源远眺向波光闪烁的水面,低声道,“王公可是觉得这使命,实已在你我掌控范围之外?”
“这使命,实已是不可能完成之事,”王玄策轻叹道,“龟兹、于阗、疏勒、撒马尔罕四地,且不论重重关隘、瀚海雪岭、异族匪患,光是路程道里,便比你我计划中,远出五六百里。今日距圣火日只余四十七日,除非天降奇迹,否则你我此行,最好的结局,也是半途而废。”
“没有奇迹,便没有意义。”杜巨源忽然轻声一笑,“昔年汉代班定远,以三十六骑纵横西域二十余年,数度废立君主,平灭大国,方得封侯。王公欲求大功,但这一路上果真波澜不兴,当今这朝廷主事人何等人物,怎会对王公许下如此重诺?”
王玄策紧缩了眉头,也盯向了极远处月光湖的边际,似在咀嚼着杜巨源的这番话,忽然,目光一闪,急道:“杜郎之意,莫非……那主事者早已算定今日的局面,我们这队人,不过是……”
“诱饵,”杜巨源淡淡道,“但我相信,她也想不到这诱饵逃过一劫后,已发现那暗中做局之人,非但势连西域,有买通高昌王妃、高昌祆教大祭司的能力,而且极可能与朝堂中的逆流有关。眼下你我手中,似乎已有了些本钱。”
“这‘诱饵’若能走下去,若能得个机会反咬一口,说不定便咬出个大宝贝。”王玄策锁着眉头沉吟半晌,忽然一笑,正像个咬着野兔的老狐狸。
“若真能咬出个大宝贝,无论我们走不走得下去,便算有了与主事者坐下来说话的筹码。”杜巨源也眯眼一笑,“况且我浮海十余年,海上人常说,只有把自己当作奇迹,才能在风浪里一直活下去。”他眼缝中,忽然闪出一丝异光。
王玄策转过脸,凝视着杜巨源,片刻后,浮出一丝笑,道:“甚好。我会在我的行记里,记下这句话。你也莫忘了你的鸽子。”
杜巨源哈哈一笑,正待接话,拱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自厅堂快步走向天台。王杜二人迅速转过身,拱门边现出了高丽少女的身影,她向阿罗撼迅速投过一瞥,穿过门在走向王玄策。她面色仍有些苍白。
王玄策凝眉看着她,略一拱手,道:“公主仍未醒转么?”
少女本甚是高大明朗,此时却有些忧郁,微垂着头,缓缓道:“两日、惊扰、公主、乏累、已极、须时日、恢复。”
王玄策眉头一紧,却听杜巨源问道:“公主可有带话给你?”
高丽少女重重点了点头,又以生涩的汉话低声道:“她、以为、你们、仍有机会、赶在、圣火日前、找到、卑路斯王子。”
王杜二人迅速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石桌,云郎、玉机等人正漫不经心地吃着鲜果,却不时向这边瞥来。李天水仍懒懒地靠在堞口,目光却已看向城堡西面不知何处。杜巨源转过脸,目光柔缓地看向少女,却听她又道:“城堡边,有条、地下暗渠、坎儿孜井、你们下井、行百里、可自交河城中、出井、有人接应,暗语是,”她顿了顿,压低声,“‘神山’。他知道、一条、最近的、西域秘道。”
王玄策目光一动,凝神看着那少女,似乎等着她说出更多短词,但少女却闭了口。
杜巨源呼出一口气,拱手笑道:“多谢这位姑娘。我们原本也正要想法子避开西州市镇的关验,我们绕开了伊州这条路,通行过所难免令人起疑。敢问这坎儿孜井,在城堡边何处?”
“我带你们走,”高丽少女说话似利索了些,“你们、何时上路?”
“我们已经歇够了,即刻便可上路。”杜巨源笑道,“只是我听闻坎儿孜地下井渠,错综复杂,极易迷失于地下,莫非是有特殊标识,可领我们自交河出井?”
“阿罗撼,”高丽少女将目光缓缓移向门边,“这条道,他走过十多回,会领你们出井。”
王杜二人便将目光跟了过去。阿罗撼只露出两个眸子,似乎向石桌上的一人看去。
高丽少女便转身向拱门行去。石桌边诸人亦各提箱囊,紧随王杜二人,李天水此时懒懒起身,在高丽少女经过时,忽问道:“敢问你的名字?”
少女顿住,愣了片刻,侧过脸,浅浅一笑,“高舍姬。认识我的人,多呼我舍儿。”忽又看向阿罗撼,许久,方快步穿过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