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仙

祭拜百年树仙是全村传统, 可每年供奉的童男童女再没回来过, 直到我在树根深处发现密密麻麻的儿童尸骸, 以及一张刚刚贴上的、我女儿的照片。

河湾村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那股熟悉的香火味,混着潮湿的泥土和某种隐约的、甜腻到令人不安的腐烂气息。老槐树下,人头攒动,今年的祭祀大典就要开始。张阿四缩在人群最后面,佝偻着背,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他不敢看那棵被尊为“树仙”的巨槐,它的树冠遮天蔽日,投下的阴影冰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尸斑。

风穿过虬结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村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说,那是树仙在低语,在赐福。可张阿四每次听见,都只觉得那是一群孩子的哭声,细碎,绝望,卡在喉咙里。

他的女儿小草,昨天傍晚还在院子里追着那只秃毛土狗跑,笑得咯咯响,红头绳扎着的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现在,她穿着崭新的、绣着俗艳花纹的红衣绿裤,被村长和神婆一左一右牵着,走向那张摆在树下的巨大供桌。她的小脸洗得干干净净,嘴唇上甚至点了一点胭脂,看上去像个精致而诡异的纸人。她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大眼睛里有些困惑,但更多的是对周围大人肃穆表情的惧怕。她怯生生地回头,在人群里寻找父亲。

张阿四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掌心,刺疼。他不敢接那道目光。

供桌上摆着三牲瓜果,香炉里插着儿臂粗的高香,烟气扭曲地升腾。神婆开始唱诵,声音嘶哑尖锐,像指甲刮擦着朽木。村民们跟着跪拜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头顶,虔诚又麻木。

“……敬献童女一名,祈求树仙庇佑,风调雨顺,阖村平安……”

神婆的唱词像冰冷的虫子钻进张阿四的耳朵。他看见小草被推搡着跪在蒲团上,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发抖。村长走上前,手里拿着一截鲜红的绸带,那是用来蒙眼的。

不——

一声闷响卡在张阿四的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他身边的婆娘狠狠掐了他胳膊一把,低声道:“犯什么浑!这是小草的福气!也是全村的福气!”

福气?张阿四的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了王老棍家的铁蛋,去年也是穿着这身红绿衣裳,被牵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还有前年李寡妇家的丫头,大前年……几十年了,多少个孩子?他忽然发现,自己竟记不清那些消失的小脸了,只记得他们的爹娘最初几年还会偷偷抹泪,后来便也渐渐麻木,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被赐福般的荣耀感。

祭礼结束了。村民们喧闹着散去,互相招呼着晚上去谁家喝酒,脸上带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轻松。没有人再看那棵老槐树一眼,也没有人再看树下那个被红绸蒙住眼睛、小声啜泣的小小身影。

张阿四是被婆娘扯着衣袖拽回家的。院门一关,外面的喧嚣被隔开,院子里死寂得可怕。那根秃毛土狗凑过来,呜呜地叫着,舔他的裤脚。他猛地一脚踹开,畜生哀嚎着躲到角落。

夜越来越深。张阿四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窗外的风更大了,那呜呜声越来越像哭声,越来越清晰,一声声,钻进他的脑髓里。他猛地坐起身,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那不只是风声!

他跌跌撞撞冲下炕,从门后摸出那把砍柴的斧头,冰凉的木柄攥在手里,给了他一丝虚弱的勇气。他摸黑出了门,像个幽灵一样飘向村口的巨槐。

老槐树在夜色里膨胀成一个无比庞大的黑色怪物,张牙舞爪。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月光,给树干涂上一层惨白的釉色。越是靠近,那股甜腻的腐臭味就越是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他绕到巨树的背面,这里背光,阴影浓重。他跪下来,手指颤抖地触摸那些虬突暴露在地面的树根。树根盘根错节,坚硬冰冷得像铁。他沿着根须的走向摸索,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土。

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异常松软的泥土。

他的心猛地一跳,开始用手疯狂地刨挖。泥土潮湿冰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斧头被丢在一边。指甲劈了,渗出血来,他也浑然不觉。

刨开一层浮土,下面是一层粗壮的根须,交错成一个狭窄的缝隙。那缝隙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喘着粗气,把手用力伸了进去。

指尖触到的,不是泥土,不是石头。

是一种粗糙的、微微柔软的……编织物?

他猛地一拽,一根褪色、破烂的红绸带被扯了出来,上面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紧接着,是一小块腐朽的、同样染着暗红色的绿布片……

张阿四的呼吸停止了。他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用斧头劈砍那些交错的根须。木屑飞溅,沉闷的劈砍声在死寂的夜里惊心动魄。

根须被砍断,一个更大的黑洞显露出来。

一股积攒了百年的、浓烈到化为实质的恶臭猛地喷涌出来,熏得他几乎晕厥。他颤抖着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晃亮。

微弱跳跃的火光,探入了那个漆黑的洞穴。

光线下,是白骨。

密密麻麻,相互挤压,堆叠如山。

小小的头骨,细弱的肋骨,纤细的臂骨和腿骨……全都扭曲成各种痛苦的姿态。有些还粘连着没有完全腐烂的深色皮肉和头发丝。鲜艳的、尚未完全褪色的红绿布片,像恶毒的花朵,点缀在这一片惨白之上。空洞的眼窝齐齐地朝着洞口的方向,无声地尖啸。

几十年……不,一百年!一百年的童男童女!

张阿四的肠胃剧烈痉挛,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呕吐,胆汁都呕了出来,喉咙里一片火烧般的苦涩。

就在他几乎要把内脏都吐出来的时候,火光摇曳,无意中扫过了洞口内侧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

那里显然刚刚被清理过,泥土是新的。

就在那片新土之上,贴着一张崭新的、色彩鲜艳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扎着两个小辫,系着红色的头绳,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碎花小褂,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

是他的小草。

照片贴得端端正正,下面甚至还用歪歪扭扭的血字写着什么。

火折子凑近。

那字迹像是用指甲蘸着某种暗红色的液体划出来的:

“明日午时,新粮入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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