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王鉷案】第二十六回 戌时无事莫开门

南霁云目送不良人与南北衙禁军出了宝应寺,招呼那四名武侯过来,指着被打晕的那名武侯道:“他只是昏过去了,无甚大碍,你们大可放心。”说着又掏出一锭碎银,笑道:“今晚诸位辛苦了,大家把弟兄们都叫回来,打几两酒喝!”众武侯互相望望,谁都不敢拿,最后还是一位年纪最大的接了下来,众人这才谢过,齐道:“多谢南评事。”

南霁云又拍了拍这位武侯的肩膀,指着他腰袢拴的缉盗麻索道:“不知老兄可否割爱?”“好说,好说。”这名老武侯赶紧解下来,双手奉上,并招呼同伴道:“快把绳索都给南评事。”武侯们赶紧照办,南霁云都一一接过。

南霁云正要步出宝应寺,一名武侯扛着钱知微的“木杖”追了上来,小心翼翼道:“南评事,不良人遗漏了那贼道的兵器。”南霁云道:“好,我稍后带去县衙!”说罢便单手接了过来。

“嚯!可不轻啊,应该有十二三斤!”南霁云脱口道,说着便双手捧起,借着月光端详起来。这剑长四尺七寸,通体乌黑发亮,想是乌木所制。剑身有许多划痕,但是并未伤到内里。剑尖极其锐利,却没有一道瑕疵,想是在乌木上又覆盖了一层什么金属。“这把怪剑说不定真是袁天罡的七星剑,等下请七兄瞧一瞧。”南霁云将天枢剑束在背上,便出了道政坊。

夜幕笼罩,孤月高悬,宵禁已经开始。人们只能在坊内活动,绝不能出坊,否则若是让巡街的南衙禁军撞上,挨一顿打扔牢里算轻的,乱刀砍死的都有。南霁云固然不怕南衙禁军,但他怕麻烦,还要多费口舌解释,遂一路上都在避让巡逻队,不得不跑跑停停,待赶到醴泉坊时,竟用了将近三刻。

醴泉坊西墙中段内有一座祆祠,富丽堂皇,庙顶高于坊墙。祆教即拜火教,粟特人多信奉之。醴泉坊与西市隔街相望,有不少粟特商人居住。胡商屡次捐钱扩建祆祠,是以越建越高。

南霁云将几段缉盗绳系在一起,一端绑了个环,然后向祆祠庙顶上的火焰状正吻抛去。麻绳套住正吻后,南霁云又拽了拽确定结实,才拉着绳子越过坊墙,上了祆祠庙顶。他将缉盗绳解下绑好,见庙下无人,便跃了下来。

南霁云拐入坊内大街一瞧,“呵,这么晚了人还不少!”只见有许多波斯胡僧(注:唐人将景教、祆教、明教统称波斯胡教)穿着纯白长袍,袍子胸前位置有两条绶带交叉成十字,有的人戴兜帽,有的人没有,都一脸喜乐。他们见人就发一张短纸,并递上一文开元通宝。有不少汉人为了领钱,专门来排队。武侯们只是在一旁守着,并不驱散,有的武侯也跑去领钱。

有一名胡僧见到南霁云,赶忙凑上去,也递上短纸与铜钱,并笑道:“今日是五旬节,请允许我为你介绍我们的神——耶火花。”南霁云瞥了一眼短纸,上面写着“耶稣爱你”云云。

南霁云没有接短纸,大步往前走,并道:“抱歉,在下不信波斯胡教。而且今天才四月。”那胡僧却小跑两步,挡在南霁云身前,正色道:“不不不,按照我们的历法,现在是五月。我们是景教,传自大秦,而非波斯。耶稣为了洗涤你的罪,钉死在了十字架,他是爱你的。”

南霁云不悦道:“吾无罪!”便大力推开景僧,快步走了。那景僧却并不生气,对着南霁云的背影画十字道:“以马内利。”

南霁云头也不回,径直来到十字街口。这里有一座酒楼,名叫摘星楼,并不是因为楼有多高,而是因为醴泉坊靠近皇城,下朝的公卿多在这里喝一杯,故得此名。

店小二老远看见南霁云,赶忙出来迎接。南霁云可是这里的常客,还在京漂盟的时候就经常来此买醉,入职大理寺后,每月不多的俸禄至少有一半也都花在了这里。

店小二搓着手笑道:“南公,今个儿这么晚呀,要点什么酒,我先给你温上。”南霁云摆摆手道:“多谢小哥儿,我是来找邢五兄和聂七兄的。”店小二叫道:“诶呦,那你赶紧上三楼罢!他们可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南霁云将景僧的那文钱随手抛给了店小二,并道:“你忙去罢!”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冲去三楼。

因为宵禁,其他坊的酒客早就在闭坊前回去了,醴泉坊的酒客又大多去围观景教五旬节弥撒了,三楼只开了一桌,桌边坐着两个人。那桌在楼东,可以远远眺望皇城灯火。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五六的阔脸儒生正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棋盘,他面白须长,谦冲和顺,只是中年身材有些走样,小肚子在缺胯衫下若隐若现。另一个俊骨青年与南霁云年纪相仿,剑眉星目,一身劲装,面色冷峻,对棋局倒不怎么在意,正斜靠着栏杆凝望皇城。

那中年儒生落了一子,笑道:“南八来了。”话音刚落,南霁云就从楼梯口跃了上来。他趋步来到桌前,长揖一拜,叫儒生道:“五兄!”叫青年道:“七兄!”——这两人正是邢縡与聂锋。

聂锋这才回过头来,打着哈欠道:“八郎,你迟了,我们都准备走了。五兄休妻另娶,请咱们喝酒,你故意晚来,是不是有所不满哇?”他忽然望见南霁云身后背着的天枢剑,奇道:“这是七星宝剑中的天枢剑啊,怎地在你手中?”

南霁云将天枢剑解下轻轻放在桌上,还没说话,邢縡已经递上一碗酒,笑眯眯道:“等下再说别的,迟到者先罚酒三碗。”聂锋面色也稍微和缓,微笑道:“这西市腔一口气干三碗可不得了,八郎今晚可别耍酒疯,来个猴子摘星。”

南霁云也笑道:“跑了一个时辰,早就渴了,正好润润喉咙!”说罢接过酒碗仰脖喝光,而后用衣袖擦擦胡子,又抓起酒坛,倒了两碗,都是一饮而尽。邢縡伸出大拇指,笑呵呵道:“剧饮如鲸吸,八郎离开了京漂盟,也未失游侠本色,好!”

聂锋却黯然道:“咱们八兄弟现如今只有我不成器,还在京漂盟混日子。”邢縡却摆手道:“七郎你是虬髯公的再传弟子,借用二兄赠大兄的诗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日后必有所作为。莫想明朝,来且饮酒!”

三人共饮一碗,邢縡又拉着南霁云道:“八郎,你七兄不爱下棋,你来陪我下完此局可好?”南霁云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棋力不堪,哪里是五兄的对手。而且我还有公务在身,来此只是特地向二位兄长请罪,说几句话便走。”

邢縡叹了口气道:“自从二兄三兄走后,连个下棋的人都没有了。”南霁云闻言也不禁心中惆怅起来,当年八兄弟聚饮何等热闹,现如今都东奔西走,再难相会——董大浪迹江湖,琴声相伴;高二得睢阳太守举荐,授官封丘尉;上官三远赴南海,寄人篱下;夏侯四投军南征,生死不明;花六回到阆中,再无音讯。

聂锋一直在玩赏天枢剑,忽地抬头说道:“这长安棋局不下也罢。八郎,你说的公务是否与此剑有关?”南霁云点点头道:“正是,此剑原属一个叫钱知微的峨眉方士所有,我正想问问他是不是七兄的人。”

聂锋似笑非笑,盯着南霁云说道:“如果是的话,八郎能否将此人交回给我?”南霁云倒不是很惊讶,一个武人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迟早都会投身京漂盟的。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南霁云为难道:“此人擅闯春明门,已关在万年县,不是那么容易放出来的。七兄要他作甚?”聂锋望了望邢縡说道:“上个月底,王户部召任盟主看相,盟主有心提携后生,就把这个钱知微给带上了。哪知当晚盟主回来就晕厥过去,至今不省人事,那钱知微更是不知所踪。我找他可找了好几天呢,要问问他那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王户部即京兆尹王鉷的弟弟王銲,靠着兄长的关系当上了户部郎中。与其兄长精明能干不同,王銲喜好谶纬之术,多与江湖术士来往。那任盟主便是京漂盟的正盟主任海川,人称“神相”,本是江湖散人,不理世事。但正因为他不牵扯到各方利益,是以被京漂盟群豪推举为盟主。

邢縡一边自顾自地摆棋盘,一边说道:“七郎,此事我跟你说过了,任盟主席上中风,你难道不信为兄吗?况且任盟主养病,七郎你便是京漂盟之主,要多为手底下众弟兄考虑考虑,莫要为了那一个罪人误了众英雄的前途。”

聂锋放下天枢剑,自罚了一碗酒,说道:“五兄教训的是,我执掌京漂盟后,无时不刻都在为弟兄们的前程奔波。似钱知微那等败类,给八郎惹事添乱了,愚兄给你赔罪!”说着敬了一碗酒。南霁云赶忙站起接过,说道:“七兄言重了。”

邢縡又道:“七郎,你也不要太过操劳。这太平盛世,京漂武人出路本就很少,除非……”他话未说完,却被南霁云打断了。原来南霁云饮完那碗酒,正欲坐回,偶然向楼下一瞥,却见街上一个套着景僧大袍的汉子正仰头望着摘星楼。那人黄肤黑发,环眼豹头,虎须如刺,正是汉人模样。南霁云远看之下,竟依稀认得。

南霁云遂疑道:“那不是龙骑都尉李景云么?他怎么不在玄武门,还半夜出了皇城,我得问他一问。”龙骑都尉指挥龙武万骑,隶属北衙禁军,是皇帝的宿卫。此人深夜出宫,不合规矩,理应一查。

邢縡却看都不看,微嗔道:“八郎,为兄也要说你两句。这监察官员,是御史台的活,你掺和甚么?再说人家名字里有一个景字,可能他是景教徒,兴许是告假来的呢。听说你这几天还跑去城门,干城门监的活。你这样子是做不长久的,不是你的事就不要管,多学学侯司直和柳主簿。这长安棋局啊,棋手就那么几位,大家都是黑白子,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错了人,可就万劫不复了。”

南霁云虽说不甘心,还是坐下自罚一碗酒,说道:“多谢五兄训示。”三兄弟遂不再言政事,只叙往日情谊,气氛缓和不少。说到大笑之际,聂锋正要再饮,南霁云却劝道:“七兄,你是明晚双剑宴的头角,不要贪杯啦。”

聂锋放下酒碗,又抓起天枢剑,笑道:“八郎,你若有心助我,不必挡酒,将此剑借与我即可。”

南霁云也笑道:“借与七兄倒也无妨,万年县那边我自有交待。不过七兄剑法天下无双,用得上这七星剑么?也不知是谁不自量力,要与七兄比试?”聂锋却正色道:“你可知天子为何招我御前比武,难道是我京漂数载,声名终于上达天听了?”邢縡接过话头道:“八郎整日东奔西走,无暇听坊市流言,七郎你就把这双剑宴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罢!”

“好罢,我就说与你知。”聂锋身子前倾,说道:“八郎,你晓得我师出虬髯公一门,其实明晚要与我比剑之人,亦是虬髯公的再传弟子。”他不顾南霁云的惊讶,继续说道:“当年师祖虬髯公在长安创立京漂盟的时候,使的武功是檀公策,以刚猛著称。后来师祖无意与太宗皇帝争锋,避居东海,在蓬莱岛缥缈峰另悟出了一套武功,名唤镜花缘,以阴柔见长。师祖将檀公策传授给了太师父,将镜花缘传授给了太师叔。”

南霁云是见过聂锋剑法的,当真是刚猛无俦,曾一剑当胸刺穿刚铸好的明光铠。至于那镜花缘剑法,他则闻所未闻,便细心听聂锋继续说下去:“师祖仙逝后,太师父与太师叔因理念不同,最终势如水火。太师叔远走南海,自称南海先生。太师父留在东海,自称东海先生。两人最终约定六十年后回到中原一决高下,并请小卫国公写下凭据,三人各存一份,互相提醒。”

南霁云抚掌道:“我知矣!六十年一甲子匆匆而逝,两位老先生都已仙逝,七兄这一宗早已放下芥蒂,无意决斗。然而南海那一宗却持文书来寻七兄,圣人又极爱热闹,听闻之后便要你们御前比试,以成这双剑宴的美名。”

邢縡呵呵笑道:“八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南海宗的弟子,可是一位窈窕佳人,我真怕七郎下不去手哇。”南霁云道:“七兄重情重义,岂会抛妻弃子,再说隐娘侄女聪慧无双,七兄哪里舍得!”邢縡坏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可。”南霁云笑道:“那五兄为何休妻另娶,而非纳妾。不如把五嫂劝回来罢!”

邢縡面色闪过一丝忧愁,并未接话。聂锋却严肃道:“那姑娘是位奇女子,你们可不要乱说。”“哦?”南霁云问道:“奇在何处?”聂锋道:“这位姑娘姓唐,闺名遗珠。其实南海宗也无心赴约,但这位唐姑娘有意争锋,便盗来文书,千里迢迢,孤身赴京。”

邢縡接道:“这位唐姑娘听说七兄就是东海传人后,并未直接寻上京漂盟,而是面见东宫,呈上文书。太子有意争宠,便上奏圣人。圣人大喜,许太子操办这双剑宴。”

南霁云听罢这些来龙去脉,敬佩道:“千里走单骑,女中豪杰也。见东宫而不惧,不让须眉也。听两位兄长之言,愚弟都想见见这位奇女子了。”

哪料邢縡与聂锋同时拍腿笑道:“哈哈,八郎你就不怕你那位武姑娘么?”南霁云大赧,正欲辩解,三人忽听楼下有两声马鸣。“哎哎!”店小二阻拦的声音刚刚响起,就有一名蓝衣少女瞬间闯上了三楼,对着南霁云劈头盖脑骂道:“南八你这懒汉,出事了还有闲心在这喝大酒,快跟我去万年县!”说着就去拽南霁云。

南霁云乖乖起身,向邢縡和聂锋拜别,二人也没有阻拦,因为这少女正是他们口中的武姑娘——武霜儿。

南霁云与武霜儿下楼上马,连辔并行。南霁云侧头看去,只见月白霜华之下,武霜儿杏脸小巧,肤若凝脂,比月光还要白;长眉入鬓,明眸流盼,比星光还要亮。武霜儿比南霁云要小五六岁,南霁云髭须威严,两人同行犹如叔侄,但武霜儿身姿秀挺,英气不减南八,令人不禁顾视。

虽然南霁云长于武霜儿,但武霜儿早来大理寺,“四大金刚”排名中也先于南八,故而南霁云总是唤她“霜姊”,武霜儿也总是坦然受之。

“霜姊。”这次也不例外,南霁云问道:“甚么事这么急,把你老人家也惊动了。”武霜儿哼了一声,笑骂道:“甚么老人家,我很老吗?”南霁云正要辩解,武霜儿先严肃下来,续道:“有一个北衙都尉,名叫韦应物,去万年县寻你。”

南霁云应道:“韦都尉,我知道这人,今晚还救过我一命。他找我何事?”武霜儿闻言当即勒马,拉着南霁云瞧来瞧去,连连关切道:“救你一命?怎么回事?伤到哪了?严重不?”

南霁云面上一红,赶忙驱马,并问道:“无妨,无妨。霜姊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武霜儿一想到刚才的举动,也脸上绯红,佯嗔道:“想你也没甚么事,还能喝大酒呢。”

两人正说着便到了坊门,武霜儿并不下马,直接亮出金牌,坊吏赶忙打开坊门让两人出去。两人出了醴泉坊,武霜儿继续说道:“那韦都尉说,今晚你们捉了一个擅闯春明门的小贼,那贼子被缚前说了一句卦词。”

南霁云想了想说道:“那家伙是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这有甚么打紧。”武霜儿道:“韦都尉破解了卦词!”南霁云急道:“他怎么说?”

武霜儿记性很好,复述道:“那贼子说‘宾主百拜,去水大凶,弓长不及,夫子授首。’韦都尉说‘《礼记》有云,先王因为酒礼,壹献之礼,宾主百拜。故这宾主百拜四字,实乃一个酒字。酒字去水,是一个酉字。故去水大凶,意在酉时有大事发生。再者无水则干,联系下句弓长是个张字,莫非是说一个叫张干的人。最后夫子授首,夫字砍掉头不就是个天字。那贼子的意思就是,酉时张干要行刺天子!’”

南霁云看武霜儿边说边摇头晃脑,很是想笑,待武霜儿说出最后一句,南霁云登时目瞪口呆,惊出一声冷汗,跟着叫道:“酉时张干要行刺天子?”武霜儿点头道:“所以万年县才请咱们速去,共审那贼獠。”

两人一路疾驰,遇到巡逻的南衙禁军,武霜儿就亮出金牌,无人敢拦。二人不消一刻就赶到了宣阳坊,他们将马交与万年县衙门口的小吏,便急匆匆冲入堂中。

堂内早已候着多人,群吏正火急火燎翻看近两个月的案牍,试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有一个中年人正背手踱步,烦躁不安,不时问问文吏进展。这人很是干练精神,穿着合身的八品青色襕袍,正是万年县尉薛荣先。另有一名穿着翠绿长衫的俊气青年正抱着一把长剑,倚坐在柱子边。他的神情虽然慵懒,却不减潇洒气度,此人正是大理寺主簿“拂柳剑”柳半夏。

南霁云向二人拱手一拜,叫了声:“柳二兄,薛县尉。”这一声将薛荣先的焦躁驱散不少,他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向南霁云恭敬回了一礼——谁让南霁云是近来最爱揽事的主呢。

薛荣先招呼南武二人和柳半夏坐在一处,再拜说道:“侯司直南去广州,月余未归,此事就要多仰仗三大金刚了,我会让不良人多多配合你们。”

南霁云也不推辞,直接问道:“明府安在?”薛荣先一脸为难,摊手道:“我简要同明府说了,但现下只有这一句卦词,甚么都不清楚。明府还不能决断,遂命我翻查近期案牍,查查张干的案底。”

南霁云一听就知道,不先查出个眉目,绝难打扰这万年县令的清梦了。他又追问道:“审过钱知微了么?”薛荣先叹气道:“唉,难办就难办在这,还没来得及审,那贼獠就被人提走了!”

“甚么人?”南霁云惊道,虎目一睁,竟吓得薛荣先不敢对视。柳半夏打了个哈欠,接道:“卫旷刚提走的,就比你们回来早了一刻。”

武霜儿闻言,白眼一翻南霁云,言外之意:“喝酒误事!”南霁云不理武霜儿,不悦道:“明府怎么能答应呢!”

薛荣先尴尬一笑,没有说话。南霁云也明白他们的难处,这卫旷是龙四先生的传话人,是宰相国公的座上宾,由不得他们不答应。纵然万年县令现在拒绝,卫旷一样能拿来哪个一品大员的手令,责令他立刻放人。柳半夏遂劝道:“兴许此獠只是一时兴起,满嘴胡说,你们也不要太当真。”

南霁云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先审阿拉丁罢!”薛荣先赶忙招呼来几个武吏,吩咐他们去牢中提出阿拉丁与“尉迟三藏”。

武吏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匆匆奔回。薛荣先起身怒道:“人呢?”武吏上气不接下气道:“那胡僧不见了!”

“甚么叫不见了!是脱狱了,还是怎么了?”薛荣先近乎咆哮道。武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南霁云遂起身道:“走!去看看!”

四人在武吏的指引下,出了大堂,拐到地牢。薛荣先责问牢卫,卫兵一脸茫然,皆说未见有人越狱。薛荣先蹊跷不安,赶忙夺过火把,率先下了地牢,大理寺三人也鱼贯而入,跟在其后。

牢中囚犯见到薛荣先,或喊冤,或叫骂,每路过一个牢室都要武吏出面喝止。直到经过一间囚室,里面的犯人既没哭,也没喊,甚至都没有看四人。这个犯人只是负手仰望窗外明月,身姿挺拔,黑白间杂的长发半是沧桑,半是飘逸。他虽然衣衫褴褛,但这股气质不像个囚犯,倒像个诗人。

武霜儿好奇问道:“这是谁?”薛荣先满是得意,似乎在展示一件藏品一样,搓手道:“这就是江湖人称‘噬心魔’的拓跋寒猊。”他正在等着大理寺三人的夸奖,终于可以在大理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了。但三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虽然他们已经听说过万年县不良人逮捕了拓跋寒猊,但乍见之下,对比两人的仪态,始终觉得别有内情。

薛荣先没有等到大理寺的赞赏,却得到了犯人的赞扬。拓跋寒猊优雅地转过身来,对着大理寺三人礼貌地点头致意,用温存的嗓音说道:“没错,在下正是被薛公拿住的。”

武霜儿见过的公卿世家贵公子可不少,却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说话声,不由自主地接道:“怎么拿住的?”拓跋寒猊对着武霜儿深鞠一躬,不卑不亢道:“足下一定就是江湖人称‘女秋官’的武姑娘了,真是有美一人,我见犹怜。足下若是想听,在下一定奉告。”

见武霜儿如此好奇,南霁云心中不自知地升起一团妒火,拉住武霜儿就往前走,并道:“莫要节外生枝,先审阿拉丁要紧。”拓跋寒猊并不生气,再次欠身向四人告别。

四人走了十几步,南霁云火气渐消,才发觉自己正牵着武霜儿的柔荑,赶忙松手,掩耳盗铃般地将双手插入袖中。武霜儿满脸通红,低头跟在最后面,一声不吭。

四人走到最后的牢室,阿拉丁正跪在干草上,向着天方的方向叩头——这正是天方教五礼拜中的宵礼。牢卫打开铁门,薛荣先站在阿拉丁身边,盛气凌人道:“你那个杂役呢!”

阿拉丁继续做礼拜,对薛荣先不理不问,气得薛荣先抬脚就要踢阿拉丁。南霁云赶忙拦住薛荣先,对阿拉丁道:“掌柜的,你先起来罢。”

阿拉丁仍跪着不起,倒是抬头看了看南霁云,问道:“阁下怎么知道尉迟三藏是假的?”南霁云微笑道:“我当年还在京漂盟的时候,曾留宿小雁塔,与玄奘法师的弟子夜谈佛法,得知天竺国教派与中原不同,人物亦有差异。我观你那杂役,面色棕黑,不似西域人物。再瞧他持咒手势,亦非大乘佛法所有。”

阿拉丁仍不甘心,狡辩道:“他千里远行,晒黑了而已。而且他没来过天朝神京,入城时难免紧张,捏错了手势罢了。”南霁云拍拍阿拉丁的肩膀,解释道:“尉迟氏是于阗国宗室,于阗国又笃信大乘佛法,他若真是尉迟三藏,必定日日礼佛,身体早已刻下记忆。你须知晓,人紧张时,会不自主地做出身体记忆的动作,怎么会反而捏错手势呢?”

阿拉丁叹服道:“栽在阁下手中,我认了。他不叫尉迟三藏,而是加逋比丘。”柳半夏道:“你一辈子本分商人,莫为这件事误了性命,快说罢,那加逋比丘去哪了?”阿拉丁依然不语,只是望着窗户。

薛荣先也看了看窗户,这间囚室窗户的铁栅栏虽说稍微稀疏,但顶多钻出去个脑袋,人是决计爬不出去的。南霁云又沉思半晌,忽地想起那加逋比丘所使的瑜伽拳法,惊呼道:“他会缩骨功!此獠一定是逃回你的商栈了!”说着他拽起阿拉丁,喝问道:“你们到底有何企图?”

哪知阿拉丁还是油盐不进,一言不发。柳半夏忽然问薛荣先道:“我听薛兄说过,这胡商来这里报过官?”薛荣先道:“不错,他说他儿子被人缢杀,却不知道是谁干的,这让我们从何查起。”

阿拉丁突然挣扎起来,吼道:“是张干!是张干做的!”一听“张干”这个名字,四人都一机灵。柳半夏道:“我们一定能拿住张干,你肯说了罢。”

阿拉丁点头如捣蒜,薛荣先遂命武吏将阿拉丁押回大堂细审。众人出地牢的时候,再次路过关押拓跋寒猊的囚室。南霁云不想让武霜儿和拓跋寒猊说话,便加快步伐,走了过去。武霜儿也快步跟上,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拓跋寒猊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武霜儿登时汗毛竖起,她听说拓跋寒猊有一个爱好——吃人,不是因为修炼什么魔功,也不是因为饥荒,仅仅是因为喜欢吃。

回到堂上,薛荣先不敢去叫县令,遂自己先审阿拉丁。阿拉丁供出自己被大食国宰相收买,为大食细作提供便利,但至于加逋比丘到底想做什么,阿拉丁并不清楚,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他要行刺天子”,至于何时动手,怎么动手,则一概不知。

柳半夏要来几张纸,并吩咐文吏磨砚,而后对阿拉丁说道:“你把一年来每月进货的清单写下来。”阿拉丁接过纸笔,想了想说道:“并非每一宗货都是我亲自经手的,有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东市署有详尽记录,何不取来翻阅。”柳半夏道:“那样太耗时了,你先挑记得的写。”

阿拉丁边想边写,足足写了两刻,写满了十来张纸,才呈递给柳半夏。四人传递阅读,将频繁采买的货物都圈了出来,几乎都是些常见的西域货物,诸如葡萄酒、琉璃杯、波斯地毯等等,独有一种东西,每次都进货很少,但大家却闻所未闻,此物唤作大秦黑油。

“大秦黑油?”薛荣先问道:“这是甚么?”阿拉丁一脸茫然道:“我也不晓得,这都是大食细作每次托我带入的,他说这是一种灯油。我见它黑漆漆的,一股怪味,便没拿出来卖,都堆在商栈里。”

南霁云又问道:“你屡次提到大食细作,此人到底是谁,你们如何联系?”岂料阿拉丁更不清楚,只是说道:“我们都是单线联系,从来都是他找我。他每次都把长袍裹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头巾与面罩,我只知道他是蓝眼睛,右耳朵还缺了一块。”

四人听后都不免摇了摇头,长安城有百万人,仅凭这点细节如何捉人。而且这伙大食细作与张干又是何关系,到底是一批人要行刺天子,还是两批人,这些都毫无头绪。

南霁云想了一想,对薛荣先拱手道:“请薛兄请示明府,从速封锁东市,搜查所有胡商商栈。”薛荣先却为难道:“咱们这一点进展都没有,我怕明府不答应啊。就算明府想查,这么大动静肯定要得京兆府批准,我也只能按规矩一步步申请呀。”

南霁云起身拂袖道:“咱们不知贼人哪天发难,倘若就在明日,咱们只有十个时辰啦!你还在这纠结规矩!”薛荣先也勃然道:“规矩就是规矩,谁也逾越不得!”南霁云抬起桌子边,想要掀桌,并忿忿道:“甚么事都讲规矩,甚么事都做不成!”

薛荣先“啪”的一声按住桌子道:“你敢掀桌!左右!如果这厮掀了桌就与我拿下!”薛荣先气力远不及南霁云,眼看桌子就要被掀翻,柳半夏与武霜儿赶忙拉开了南霁云。

柳半夏劝道:“南八,莫恼了。这本就是不良人的事,咱们大理寺不管了!”哪知南霁云倔脾气上来了,仰脖道:“我偏要管!天子的性命,长安百万人的安危,岂可不管!”武霜儿轻抚着南霁云的后背,柔声道:“既然要管,咱们就得精诚合作,莫要先起了内讧。”

南霁云深吸一口气,说道:“好,霜姊,我听你的。”而后他对着薛荣先一揖道:“薛兄,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薛荣先也借坡下驴,回了一礼。

四人又坐回一处,再想对策。南霁云道:“现下只能兵分三路,我去找卫旷要钱知微。霜姊去景寺问问,大秦黑油到底是甚么,我听景僧说他们来自大秦,想必了解。劳烦柳二兄与薛兄向明府汇报,待明府首肯后,搜查商栈。”

武霜儿道:“柳二兄和我这两路还好说,南八你上哪去寻卫旷。”南霁云笑道:“这个时候,卫旷只会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平康坊,不在南曲,就在中曲。”平康坊就在宣阳坊北,是长安的不夜坊。妓女们大都居住在平康坊的南中北三曲,又以南中二曲为优。每到夜里,京都侠少、进士豪商都会去那里挥霍金钱与情欲。卫旷这种风流人物,自然也不会例外。

主意既定,柳半夏与薛荣先便送南霁云和武霜儿出了万年县衙。薛荣先另唤来两名干练的不良人跟着南霁云,一是能帮把手,二是有什么消息能及时传回万年县。这二人一位名叫张光晟,是个五官硬朗的大汉,与南霁云年纪相若,个子也不矮,甚是精壮,看起来就不好惹。另一位名叫侯彝,才十六七,个子不高,也有点瘦,但眼珠子滴溜溜转,一看就鬼精鬼精。

武霜儿支开张光晟和侯彝,叫他们去换几匹好马,而后趁四下无人,含笑道:“南八,多加小心。还有啊,李林甫那老狐狸的宅邸就在平康坊,你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啦。”

南霁云点头道:“知道啦,霜姊你也多加小心。”然而武霜儿却面色一变,嗔道:“还有,你可不许借着去平康坊,再见那个女人!”南霁云见武霜儿神色严肃,知她不是在开玩笑,心道:“女人变脸恁快!”心里这么想,他可不敢说出口,只得连连点头赌咒道:“我要是还对她有非分之想,教我变作大王八!”武霜儿这才开怀大笑。

张光晟和侯彝牵来四匹马,四人便一齐出发。待出了宣阳坊后,武霜儿挥手道:“快去罢,快去罢,等下见。”众人便各自分开,南霁云三人向北,武霜儿独自向西。

武霜儿举着金牌一路疾驰,不用一刻又赶回了醴泉坊。景僧们已经散去,街上没有几个人了。武霜儿在十字大街驻马张望,远远瞧见有一名罩着白袍的汉子刚走出摘星楼。她催马赶去,距那人尚有两丈远时,猛然勒马,同时一跃而起,如飞燕般掠向了那人。

就在武霜儿的玉指要触碰到那人白袍之际,那人忽地身子一沉,武霜儿人在半空,无所凭借,眼看脸就要撞上那人身后的榆树。

这要是撞个结实,非得鼻青脸肿。武霜儿“呀”得惊叫了一声,赶忙双掌平推,去扶榆树。岂料那人身子又起,左肩在武霜儿腹部重重一顶,将她撞开了半丈远。

武霜儿跌坐地上,肚子撞得犹如翻江倒海,屁股摔得好似木瓜碎裂,一时站不起来。她哪受过这种罪,正要叫骂,那白袍人竟一晃来到身前,手中一根榆树枝已顶在她的眉心。

武霜儿想骂,却又不敢骂,倘若这真的是一个亡命之徒,哪里会顾及她是谁的亲戚。她只能这么呆呆望着白袍人,任由汗水流上眼睑都不敢擦拭一下。白袍人似乎很享受看美人无助的样子,并不说话,只是右手微微加劲,榆树枝戳得武霜儿眉心泛红。

武霜儿很快就承受不住这种屈辱感了,眼泪跟着汗水一并滑下。突然摘星楼中传出一声憨厚的叫喊:“李兄,快住手,自己人!”武霜儿认出这是南霁云义兄邢五邢縡的声音,赶忙呼道:“五兄救我!”

那白袍人闻言右手一震,榆树枝便断为数截。他伸手一拉,将武霜儿拉了起来。邢縡跑到跟前,笑呵呵道:“李兄,这位就是‘女秋官’武姑娘。你可不要误伤了自己人。”那白袍人退开一步,深深一拜道:“在下李景云,冲撞了姑娘,还望恕罪。”武霜儿心中五味杂陈,懵懵间扶起了李景云。

这时远处传来了更夫的嗓音:“亥时啦!上床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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