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类而言，食物不光是用来果腹的，更是用来暖心的。人们常常称其为美食，那是因为，食物之美，往往是因为里面融入了一味情感调料。所以，即使经过岁月流逝，境况变迁，那道美味也不会香散味远、模糊不见。反而会在人们的记忆中越陈越香，越久越难忘怀。

对我而言，令我难忘的美味不是高级餐厅吃到的那些形大于味的食物，而是刻印在我生命中的那些普通而寻常的食物。它们由我口入我心，融入血液，陪伴一起成长，渐渐不分彼此。于是，那份寻常的食物也变得不寻常起来。

01.甜根

甜根是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的一道野味，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只生长在姥姥家的田野上，而且只在那个时候吃过。离开那地、那时，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食物。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不确认它的学名就是甜根。

但它就是我的甜根。

我小时候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姥姥家有好几个舅舅和姨，那时都已成年，是壮劳动力。那时候的中国乡村，有劳动力就有生产力，有生产力，当然日子就会好过些。至少比刚从大家庭里分家出来的我家生活宽裕很多。所以，我小时候的很多记忆都存于姥姥家。

每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万物复苏，草树吐绿，虽然已经开始包干到户、各家单干了，但是需要建设或维护一些基础设施的时候，依然会搞全民动员的大会战。全村人都聚集在一起，或修渠，或筑堤，大家高高兴兴、热火朝天地劳动生产。而作为孩子的我们便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撒欢玩耍。往往玩得正疯的时候，就会有哪个叔叔大爷喊道：“快来，甜根！”于是，一群孩子就顺着声音奔跑过去，蹲在挖开的深沟边，伸着小手去土里把露着半截的甜根小心地拉出来。

甜根很长，很细，像是大树的根系，但又比树根要细很多，最粗的顶多像细柳条那么粗，细点的就像菟丝子那么细小。甜根的外皮是跟土壤一样的褐色，所以有时候挖开土的时候如果不是用铁锹铲断了而露出嫩白色的内径，往往会将它跟土一起扔到一旁去了。

小孩子们把甜根从土里尽可能的拉出来长一些，因为找不到它们的根，总是会从中间将它们拉断。拿到甜根后，大家一人分一段，把外面那层薄薄的沾着泥土的皮撕掉，露出洁白而脆嫩的茎，用嘴一咬，脆而多汁，甜甜的汁茎一道下肚，让人感觉好像把整个春天都吃进了肚子里。那种美好和快乐，只能用更疯的奔跑和叫喊来发泄。那时候，天上的云跟着孩子们跑，湛蓝的天空像一块幕布，温暖着田野上的每一个人。

到吃饭的时候，姥姥只站在院子里一喊，那浑厚的女高音就穿过树梢，抵达目的地。然后就会有个舅舅或姨领我回家吃饭。

姥姥那时候还不老，身体结实，中气十足，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跟人吵架，都能明显占上风。唯独对我没有办法，我耍起赖来，下地干活的姥姥就会把我背在后背上，然后顺着垄沟爬着薅草。有很多个日子，我就是在姥姥宽阔的后背上趴着睡着，趴着看地里长出巴掌高的小嫩苗。

那时候的姥姥，就像甜根，外表沾着一层泥土，可只要我轻轻一撮一揭，那层带土的褐色外皮一掉落，就是一口口的脆生生、甜滋滋的浆汁。我吸允着这些浆汁长大，也慢慢地将这些浆汁融入了我的心脏和血脉。

02．红豆饭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统，那就是小孩子过生日的时候，要吃红豆做成的豆包。寓意从小多长心眼，长大不被欺负。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近，就隔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泄洪沟，一座长长的石拱桥横跨东西，桥头以东是我家，桥头以西是学校。

每到冬天，日短夜长，学校中午吃饭的时间不长，很多孩子都自己带盒饭，每间教室里生着煤炉子，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就把自己的铝制饭盒一层层的靠着炉筒摆上去。这样，有一两节课的时间，饭盒里的饭菜就都热了，并散发着各种各样的饭菜香。

因为我家离学校近，所以很多日子我都会回家吃午饭。上午的最后一节下课铃声一响，我就飞快地跑出教室，顺着沙石路一溜烟地跑回家。妈妈已经把饭做好，我一进屋就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吃完再一溜烟地跑回学校。

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在脑海中有一个小女孩在路上奔跑的身影，向东跑的时候一门心思想着饭菜，向西跑的时候一门心思想着教室。别无他念。剩下的就是奔跑，奔跑，奔跑。

我的生日是在深冬。那时候的小孩子没有太大的生日概念。但是，每当我跑进屋，妈妈端上来一碗红豆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那时候做一次豆包不容易，要先把大黄米用水泡一天，然后牵着毛驴去碾坊把米碾成面粉，回来后把面粉活成面团，放到热炕头盖上大被子发酵。接下来就准备豆馅，豆子泡软，放到锅里煮开，再用勺子碾成豆沙。皮和馅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包豆包，然后放到柴火锅里大火蒸熟。

那时候，物质生活匮乏，即使在冬天，爸爸都在外面忙，妈妈一个人在家里照顾孩子，还要做家务，做鞋，缝衣服，总是忙不完的活儿。所以，一般我生日的时候，妈妈都退而求其次，给我做一锅红豆饭，既取吃豆便有心眼儿之意，又能节省劳力，减少麻烦。

每次中午放学跑回家吃上红豆饭时，我都很开心。红豆煮出来的水将米饭染成红色，红豆都煮开了花，露出里面晶莹闪亮的细小豆沙。端起碗来，往嘴里扒拉一口，红豆饭的豆香和伴着豆沙的米的软糯，让我胃口大开。

可是，因为每次只能为我的生日准备红豆饭而不能准备红豆包，妈妈都心有愧疚。但是那时候的我不知道怎么来抚慰妈妈的心，只是为自己的生日开心，为吃到好吃的红豆饭开心，为妈妈在我的生日里尽其所能为我准备而开心。

后来，我才知道如何表达：爱，不会因为达不到物质标准而减少；爱，只会因为尽其所能而丰盈。妈妈的爱，就像那碗红豆饭，虽然简单，但是爱不减一分一毫。在寒冷的冬日，温暖了我的心，滋养了我的生命。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对饮食特别挑剔的人。见到美味的东西我会欢喜，遇到不甚好吃的东西我也会淡然处之。可是生命中总会有几种食物，超出了食物的范畴，不单填充了我的胃，还温暖了我的心，融入了我的生命。

那是因为，那些食物中有故事，有情感，有人在。当一份食物的调料除了油盐酱醋，还有感情和故事时，那这份食物就被赋予了更高的意义，比如亲情，比如母爱。

用感情煨着的食物，会沁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