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锤的人生

 后来,次德吉总会想起那晚篝火晚会中跳舞的场景。正是那一天一不小心被旦木真撞见之后,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的天真岁月也宣告结束。 

  已至藏历十二月份,桃花村大雪纷飞,四面的小山都换上了洁白的衣裳,枯败的桃树枝新添了梨花的美丽,虽是白天,但已看不见太阳,在迷蒙的阴天里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炉子,袅袅的炊烟在半空中更添了几分朦胧。街上空无一人,想是都缩在家里面了,村子很安静,仿佛入了夜,但是红色大门的一口人家里面传出了争吵的声音。一个男的咆哮道:“你这个婊子,真是丢尽了我们家的脸,我当初娶了你必定是得了疯病”

紧接着一个女人说道:“是是,我是婊子,我全家都是婊子,可你呢?在外头不能像别人家男人那样赚钱养家,在家里只会天天喝茶,就不说赚钱的事,你这身子还得倒贴钱,每年我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半都喂了狗了”

男人见自己说不过女人,又见女人如此辱骂自己,便要拿着牛鞭作势去打她,女人见男人要打她,便使劲喊道:“快来看看啊,这没良心的跛子要打人了!”

男的平生最忌讳人叫他跛子,这一生气便使劲的抽,边抽边说:“叫你再说”,鞭子的抽打声、女人的哀嚎和男人的骂声此起彼伏、相互映衬形成了一个颇有规律的调调。正在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老头说到:“巴桑,快不要再打她了,别人家要说闲话了,这日子过不下去就趁早分了得了”

这个叫巴桑的男人听到父亲这么说,便回到:“阿库拉,这事您不用管,我们明天就去找村长”

阿库拉,是对村里做法事的非僧人的尊称,他们不像正经的僧人那样断却七情六欲,他们可以娶妻生子,只是僧人缺少的时候代替僧人做法事,他们的待遇比正宗的僧人要差一点,但是对于像班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职业可以给他带来不菲的收入,班丹本是土登寺的僧人,后来只因种种原因寺庙被拆,他只能还俗,在还俗的那天早晨,阳光明媚,他照常进行了早晨的诵读,只是就算在当时他也绝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参与一段孽缘。

  班丹听儿子这么说,便也不再说什么,他看了看缩在墙角上的儿媳次德吉,她的脸上充斥着愤怒和惊恐的表情,虽然是二十三岁的年龄,却有了三十岁的沧桑,嘴角上留下了鞭子抽过的印迹,两双褶皱的双手仍然抱在了头上,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兔子。

晚饭的时候,次德吉仍然在阳台的角落蹲着,班丹和他的妻子普布卓玛在厨房吃饭,普布卓玛是个哑巴,而且脑子有点神经,班丹还俗后不久家里就给他许了这门亲事,在结婚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识到了普布卓玛的温柔,在生下巴桑不久后,普布卓玛有一天去山上捡牛粪,到了中午时分就在山上睡着了,只至晚上十点都没有回来,班丹起初也没有多想,以为是普布卓玛是想多捡点牛粪刻意耽误了,她以前也是这样,为了多打点水不惜到几公里的泉水里打水,也不去村里建的那破水龙头打水,只因为那水龙头水量小而且每天打水还有限制。正是普布卓玛这顾家的优点,班丹将会因此终生引以为傲,只到她死的那天。

  但是此次这么晚不回来,这使他心里开始慌张起来,就匆忙赶过去后山找,后来邻居门也知道了也帮忙凑热闹去找,他们找了一晚上,可终究还是没能找到,有人说她被人拐走了,有人说她跟她以前的情人索朗次仁跑了,但班丹去索朗次仁家的时候,他正在家里睡觉,他媳妇窝在旁边像只猫一样。虽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说法,但班丹相信普布卓玛绝不会丢下她跟别人跑,最后有人提议说去找莫啦,莫拉本是奶奶的意思,但在桃花村莫拉在大多数时候是指的住在村头的女巫师。班丹到的时候,莫拉一个人坐在佛堂的床上,嘴里面碎碎念着什么,知道他们的来意后,她跪到某个神像前面,把佛珠举到头顶,一直念着咒语,没过多久莫拉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嘴唇像是被风吹了样,眼睛半眯着,人群中有个年轻一点的对着年长一点的人说道:“莫拉这是怎么啦”

那年长的听到这话连忙说道:“嘘,不要说话,是神灵下凡”

这时“莫拉”说话了,她没有用平时说话的语气,而是用类似安多方言的话唱道:“哦哈,尔等所找之人哦,不再北方在南方,不在地上在天上,呀撒哈”随后她还唱了很多,不过没有人听懂,到最后终于唱完了,莫拉显得很疲惫,沧桑的脸上留下了豆大的汗珠,她对着班丹说:“刚才,神灵指示什么”

“神说我婆娘不在北边在南边,还说不在她地上在天上,你说她是不是~”

莫拉沉思了一下便说道:“南边,你们去村郊外的树林看看”

班丹听到这话,就跑到树林里去找。  他们在村外的小树林里找了很久,终于在某个百年大树上找到了她,班丹看到她之后升起一股来自内心的庆幸和愤怒交杂在一起的洪流,这种洪流相互碰撞,互相争锋,最终愤怒之流更胜一筹,班丹忍不住给她打了一巴掌,他说道:“你昨天去哪儿了,你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很久吗?”,但说完之后,他才想起她是个哑巴。 掌印在普布卓玛那年轻的脸上镌刻出婉转的平行线,随即而来的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但没有流下来的趋势,她虽然不知道目前自己的处境是怎样,只记得昨天中午在山上打了个盹,随后的事情便一概不知,但看到丈夫如此焦急,便能知其大概缘由,也就不怪他了,反而微笑起来,那笑容就像是刚刚盛开的桃花,在阳光下更加显得动人了。班丹看着她的眼睛凄楚而动人,但绝不会想到这样的时光是一去不复返的。

  普布卓玛看到次德吉一人独自在阳台抽泣,把刚出锅的疙瘩面盛一碗送到她的面前,但她此时哪有心思去放下失落的心情而照顾空荡的肚囊。次德吉看着夜幕笼罩的天空,混沌的星云闪烁不定,月亮像羞怯的姑娘聘聘袅袅的,眼前的大树上鸟儿都已经睡下了,偶尔在巷子里传来几只狗叫声,但更多的是沉寂的冷漠。即使是这样,对于她来说最喜欢的是夜色,因为在夜的冷漠中不用在乎世人的眼光、不用去掩饰内心的情感、不用再显得唯唯诺诺、不用再假装坚强,只有孤独与沉默永存,这样反而更添了几分柔情蜜意,因此她始终相信夜色是造物主留给世人的礼物。

  第二日,巴桑与次德吉去找村长,村长名叫平措扎西,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们到的时候,村长等村委会成员和一些演员在村委会门前的广场上排练藏戏,此次排练是为了藏历新年初三的表演做准备的,起初两位不速之客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只到他们说明来意后,村长先是一惊,而后又有些不耐烦,主要是因为筹备节目的事花费了他很多心思,又有很多村务杂物要处理,使他忙的不亦乐乎,但多年作为干部的他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悦,而是仔细聆听情况。

“村长,本来我也是规规矩矩的小老百姓,本不应该过来打扰,但是这个女人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把我的脸都丢尽了,这就是往我头上撒尿,把我的脸往地上摩擦,反正我是治不住她了,这国有国法,村有村规,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是,我是外面有人了,但都是这家人逼的,你们看看这个人,哪里像一个男人,他会的只是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们看看我的眼睛,我的手,这些伤都是他的杰作”

  “这是你活该,你看看别家的媳妇哪个不是安分守己的,你听过谁家出现过像你这种女人的事吗”

  “是是是,这全世界就我一个最坏,你没听过、没见过的事多了去了,这纯洁的桃花村民又有几个是真的干净的”

  “别人干不干净我不知道,但你是脏到骨头里去了,你招惹什么不好,偏要招惹铁匠的儿子,你也不嫌脏,他们那种人骨头都是黑的”

  “就算是这样,比你这个人强多了,不论是形貌还是为人处世都比你强多了”

次德吉说完之后,巴桑还要准备说话时,村长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冷静一下,把事情的经过给我说一下吧”

      二人听到村长这么说,次德吉把头转向另一边表示自己不愿说,而巴桑从口袋里拿起鼻烟深吸了一口,烟粉透过鼻孔进到肺里面麻痹了他的神经,从而使他暂时变得冷静下来。他说道:“事情大概是一个月前,她说她母亲生病了,然后去了县养老院照顾,我起初也是没有多想就让她走了。到后来我听到好几个人说她跟一些男的在酒馆喝酒,也有人说她晚上经常去朗玛厅,后来是我哥哥和我亲自去那家里面要人时,发现她正在那家里面给牛喂饲料,我一生气就把她押到警务站里面,但那些人只是让我们按很多手印,然后把双方都骂了一遍,就让我们回去了,回去之后我们吵了很多次架,但在此期间她始终也算收敛,只到昨天中午她又假装去看她母亲,实则是去跟那个男人喝酒打情骂俏去了,我虽然身体不好,但也能自食其力,而且我这还没死呢,她就开始找姘头了,是个男人就忍不了。”

  村长等众人早已围在一起,大多数人是看热闹的心态,村长听完他们的话,虽说心里自有定数但也不便全盘托出,只试探性的说到:“那你们现在想要我怎么处理”

  “我在这个家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反正不管你们说什么,我是不想再听了,我也没有孩子、没有牵挂,当初结婚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们之间的缘分在他折磨我的时候就已经尽了”

  “这国有国法,如果没有法律,那想杀人的杀人,想偷窃的就可以偷窃,家里的媳妇想呆在家里就呆,不想呆就跟人跑,这岂不乱了天理,这简直就是歧视我伤残”

 这时村长说道:“ 好了,这法律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次德吉,您作为一个媳妇,本不该在外面找别的男人,这事情的归根结底是你有错在先,后来的这些问题本没有的,当然巴桑你再生气也不能打人啊,万一人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法交代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妇女主任出来说道:“先听我说一下,次德吉,您别怪我说话直,我作为一个女人,我都替你感到羞耻,这家里有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还非要去外面找男人,我们村委会从来没有见到过因为这种破事而来找我们的,这巴桑平常也是一个挺老实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村委会丢这个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就是个婊子 ”


  次德吉本来有一点愧疚之心,但听到这些与自己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甚至用侮辱的词汇,顿时感到心灰意冷,仿佛自己得罪了整个世界,她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能软弱,否则便是默认他们的指责之言,一时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怒气冲天而来,一瞬间像疯了般抓住妇女主任头发吼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婊子,我什么时候跟哪个人好了,你看见了?他进了哪个门出了哪个门你知道吗?他叫什么家住哪里?  你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指责我,况且您以前的那些做派您当全世界都不知道啊,这世道到底谁比谁高贵,谁比谁低贱了?”


  众人一看她们两个厮打在一起,马上将她两拉至两边,虽束缚住了身体,两人嘴上仍然不罢休,动不动就是平常羞于启齿之言,弄的在场的男人们都面露桃花,而巴桑的脸色就像半生不熟的黄瓜,最后次德吉还是被巴桑强行带去了,一路上次德吉还是骂骂咧咧的,说什么那妇女主任年轻的时候她家晚上总有男人光顾,还说那些男人不走正门反而爬窗户,她还要放绳子拉他们,总之将妇女主任的前半生都复述了一遍。


 他们很快就到了家里面,但相互无话,约莫到了黄昏时分,次德吉看见家里陆续来了很多男女,看他们脸色都很激动,却不知为何。他们每人左手拿着一瓶酥油茶,右手拿着一壶青稞酒,这是本村的习俗,不管是丧事还是喜事每家每户都会手拿酥油茶瓶和青稞酒壶,但今日家里即无喜事也无丧事,不知为何会有他们此等做派。


  原来自从早晨次德吉大闹村委会之后,事情很快便传到每家每户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乐事。后来也不知道是谁鼓动的要每家每户都要端茶倒酒,来巴桑家里劝诫次德吉,帮助家庭和睦。


此时巴桑家里面已经塞的满满的,几乎全村每家每户都派了代表过来,那些少数没来的只因为不想管闲事,但大多数来的人都各有各的想法,有的是真心想要劝和,但多数人不过就是来凑个热闹,然而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因为今天的焦点是次德吉,此时,,班丹,普布卓玛,巴桑都做成了一排,次德吉坐在另一个椅子上,因为三人都不喝酒,所有人依次给他们倒茶,都在跟巴桑说心宽一些,小心身体之类的话,当经过次德吉身旁时,很多人都像班主任对待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般教育着她,而有的人只是啐了一口就走了,很少的一部分人在她耳边说着一些安慰人的话,次德吉一直都低着头,也不说一句话,她用牙齿咬住下唇,泪水在耳边流淌,但仍旧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也许是想着自己来到这个家之前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许是在想着自己的那位情人,也许是什么都没有想。就这样忍受世人的唾骂与侮辱,但她不想反抗也无法反抗,因为她不知道究竟需要怎样坚强的灵魂才能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凄楚与凉薄,她不知道,她从来都是这样在懵懂中走过那些斑驳的岁月,从来只是以为所有不期而遇的磨难都只是自己前世所造的孽缘,所以才会倍加珍惜生命中少有的雨露,才会在那些孤独的时刻,迷失在一个温柔的双手中。


  等到所有人都走后,次德吉方才抬起头来,泪痕依旧残留在眼角,她从阳台看着远方,夕阳照进了冬面的小山坡,黄灿灿的,活像很多加多了苏打的馒头。有个别的人家已经开始生火了,平常这个点她本应该生火做饭的,但今日她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因为此时她的灵魂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家,她的心思漂浮在光阴的湍流中,任岁月肆意打磨她的回忆。 她想起了自己十八岁时候的事情,那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时刻,那时的她也只是个在母亲庇佑下成长的小鸟,从未经历风雨的她又怎会懂得所谓的人生。但一切的一切都被那个平静的下午打破了。


  


 那天黄昏,次德吉和她的玩伴次仁拉姆相约去参加篝火晚会,她本来不打算去的,但听次仁拉姆说扎西旺拉也会参加,于是她也去了,她像往常一样优雅的跳舞,妩媚的身段引起在场的很多未婚男生的注意,这也难怪,这篝火晚会其实就是大型择偶节,很多青年男女参加这个晚会本来就是炫耀舞技从而得到异性的青睐。比如次德吉就是为了那位自己心爱的扎西旺啦而来,当然说心爱未免言之绝对,在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往往容易对一个异性产生极大的兴趣,也许这也可以称之为所谓的爱,但是大部分人在那样的年纪往往喜欢把这份情埋藏在岁月的长河里,直到年华老去,才想起追忆似水的青春,那些如梦幻的美丽,终会成为自己暮年孤寂时的陪伴。


 她边跳舞边看着眼前的扎西旺啦,他的舞姿是那样的夸张而诡异,他抬脚的时候喜欢把脚抬的特别高,而双手的起落看着就像是在打人,如此夸张叫人不得不认为他有故意吸引眼球的嫌疑。 她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她平常最大的乐事就是闲着没事去想着他,在那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的想着他,默默的观察他,默默的随着他的情绪的变化而重复着他的喜怒哀乐。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埋藏在阴霾处的情意,只道多年之后,他们想起这段往事时,一个依旧无感,一个只会笑一笑那段幼稚而可笑的时光。


  除了这些跳舞的人之外,也有很多围观的人群,他们之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老体衰,行动不便的人,他们到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舒展自己脆弱的皮筋,他们纯粹只是来凑个热闹,以慰自己被寂寞枯萎了的灵魂。当然,人群中也有一些身强体壮的,除了个别不知是何目的的女人之外其他都是正值青年的男人,虽然他们各有各的算盘,但他们的共同目的无疑是面前的那些婀娜多姿的女子,尽管它们彼此心知肚明,但嘴上总要相互调侃一番,其目的是为了测试别人与自己喜欢的是否是同一个猎物,这些尚未婚配的男人跟深闺怨妇一样总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这群人在看到自己的猎物时,虽然内心火辣辣的燃烧,但脸上总是那么的风轻云淡,仿佛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他们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口风又极其的严密,不过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睛会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们死盯着目标,就像找到猎物的雪豹,他们偶尔也会灵魂出窍,搞不好还会流出哈拉子,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这就是那群人的总体面貌。不过这里面也有几个正常一点的,比如说旦木真,他此番从吉祥村前来,确也是为了探寻一个媳妇,但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弟弟,换句话说他此番是作为媒人的角色,在藏区称媒人为摆渡人,意为将河这边的女子摆渡到河的另一边的人。旦木真本是班丹的长子,巴桑的哥哥,他人生的前二十年的光阴是在桃花村度过的,在他刚至二十一岁的时候便跟着同乡的人外出打工,至此三年没有回家,等到他回家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头发乌黑而柔顺、迷离的眼神秋波荡漾,旦木真跟父亲交代说:“她是我在工地上认识的,她叫格格,是奴八村的”


班丹心想儿子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待我明日去奴八村问问她家的底细,如果家庭底细干净的话,那就得准备提亲了。他这么想着便不再说什么了。


  待明日班丹从奴巴村回来时脸色非常难看,原来他到了奴巴村之后,问了一下他们村的人,才得知格格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却跟过六七个男人,这些人要么都是把格格明媒正娶的,要么是入赘到她家的,她的婚姻平均都不包括两个月,而且这都是明面上的,还不包括那些暗通款曲的风流事。班丹知道这些事之后便气愤的回家将这些事告诉了旦木真,旦木真听到之后首先是吃惊随后又回复到了平静,吃惊是因为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平静是因为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但他不在乎,因为一想到格格那妩媚的眼神,迷人的身段,便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会遇见比他更美好的女人了。


  知道这件事之后,班丹下的判决是让格格离开,但是旦木真怎样都不肯?双方吵了很久,最后旦木真不得不带着格格离开到吉祥村自立门户,他利用这几年打工赚到的钱,开了一家店铺,起初生意不是特别好,但旦木真头脑灵活,而且勇于勤奋,最后生意有了一点起色,也就开始资助自己的父母,慢慢的斑丹也就原谅他们了。此次旦木真是受班丹之托来到离桃花村100公里的东虎乡琼达村,来给自己的弟弟找个媳妇,自从旦木真离开后,巴桑也就成了家里的最大的儿子,现在也到了二十四岁,比旦木真小两岁。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话说这旦木真为何要到东虎乡呢?原来在很多地方都流传着一句话:东虎乡有二绝,一是这个地方没有鸡,所以早晨都是驴子代鸡鸣叫,二是这地方美女如云,各各千娇百媚,独具韵味。,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在这个地方娶媳妇。


  旦木真到了琼达村之后,听说这边有篝火晚会,在晚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未婚女子都会参加,于是他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来凑个热闹。他看着眼前阿娜多姿的女子,不免眼花缭乱,但是有一个个子不是很高的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她的舞姿很协调但也谈不上惊讶,她的脸是那种娃娃脸,肉嘟嘟的看着让人很舒服,她的双眸是清水般纯净,眉宇间残留着一丝稚气未脱。


 第二天次德吉从他家后面的河里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不高,长得黑黑胖胖的,母亲看到她之后,便让她先去给牛喂草,等她喂完草之后,那个男人已经回去了,她跟母亲说:“刚刚那人是干嘛的?我怎么没有见过呀?”她母亲说道:“他是来我们家提亲的,人家可是暮你的美名而来的哦”


  次德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非常的震惊,震惊的原因即是害羞,也是难过,害羞是因为自己已然成年,对即将与一个异性相处而感到惊奇,难过是因为那个异性不是自己意中人而失望。尽管次德吉不同意母亲草草的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但她同时也明白在这个地方可以偷偷的谈恋爱,但最后的的结局却是父母亲朋说了算,而且对于她来说扎西旺拉只是自己心中某种新生的情感的依托,她从来没有想过和他会有什么交集,它只是把它埋藏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以给予自己一点点的慰藉,仅此而已,不然呢?难道要期望让一个18岁的不谙世事的少女去对抗整个世界吗?显然次德吉明白这些道理,所以她只是表面上露出不乐意的样子,实则心里面已经缴械投降。

她是在春天嫁到桃花村的,那时候正是花开满村的时候,在离巴桑家一百米的地方有一颗桃树,看起来有一些年头,她后来每次去村里的公共水龙头打水的时候总能经过那里,然而她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完全看不到了,因为桃花村每家每户都挨得比较近,那棵桃树正好被邻居家的高大楼房给挡住了。 次德吉初次见到巴桑的时候,觉得巴桑看着比自己大几岁,模样不是很好,但也不算丑陋,身子很瘦而且腿脚似乎也不好,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巴桑小时候去爬山捡牛粪的时候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下去了,从此走路就变得一歪一歪的了。婚礼当天旦木真和格格从吉祥村过来了,还有很多亲朋好友前来祝福,这婚礼浩浩荡荡足足持续了六天,之后宾客散了,也就恢复了平静。


  次德吉来到这个家之后成为了一个非常称职的媳妇,能孝敬公婆,能尊重丈夫,能处理好领里关系。一向八卦而爱拾人牙慧的桃花村民对她却少有批评,反而夸奖她的美貌和勤劳者居多,她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牛棚里面把牛牵出来给牛喂草,然后把牛棚里面的牛粪运到院子里,之后去2公里远的公共水龙头里提一桶水,这时太阳也会缓缓的升起,她给班丹、普布卓玛和巴桑每人准备一碗糌粑,上面放一点白砂糖,随后拿着那个带有传统色彩的酥油搅拌器打一壶酥油茶,这时他们也会随着日光的照耀而陆续起床,吃过次德吉给他们准备的早饭后,班丹依旧在悠然的晒他的太阳,他头戴着一顶带羽毛的印度帽子,上身穿一件半僧半俗的黑黄相间的衣裳,嘴里正熟练地诵读观音心咒,瀑布卓玛有时会去帮次德吉打水,有时会去编筐子,有时却呆坐在一旁,不发一言。而对于巴桑来说,除了喝茶便没有什么事情了,不过有时村里面别人家修建房子的时候,他也会去帮忙。次德吉忙完琐事之后,便会去织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每一天都在重复着过去的时刻,就像织布的时候,那梭子左边进,右边出,右边进,左边出,左边进……


唯一的一次小小的变故是她生孩子的时候,因为恐惧和不安使得过程并不是那么的顺利,好在最后在普布卓玛的帮助下顺利的生下来了。孩子被活佛取名叫次仁,生下孩子之后次德吉仿佛生根在这个家里面,也第一次忘掉了前尘往事,明白了家的意义,也暂时将平静带来的孤独埋藏在了心底。次仁这个孩子虽然长得可爱,但是体弱多病,他家人为了他的事着实费心了不少,次德吉带他去见活佛,活佛给他头上摸了一下,又给他头上浇了一点圣水,果然刚才还哭泣的小孩现在却笑了,次德吉以为他好了,便谢过活佛回家去了,但是过了几天之后他又发烧了,次德吉这次没去找找活佛而去找了女巫师莫拉,她做了一系列的法事之后说道:“此子是个短命鬼啊”


次德吉听到这个话之后一直哭,只到巴桑问她怎么了时她也没有回答,巴桑又问:“莫拉怎么说?”次德吉便边哭边说道:“她说我儿子活不多久了”


巴桑听到之后,情绪上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到了第二天,他便抱着小次仁到了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小孩得了肺炎得输液,果然输了三天液之后次仁痊愈了,次德吉看到之后看着巴桑眼含泪水,带着满满的感激之情。


 日子像太阳的起落,每一天都在重复着,但次德吉不会感到孤独,因为已经四岁的次仁虽然会很顽皮,甚至学会了向她顶嘴,但她在教训他之余总能感到一种冲破平静的生机,因此,她没再感到孤独。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好景不长,我们永远都无法预知在时光的洪流中出现的意外,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在预定的轨迹中放任自己被命运的船舶渡往彼岸,却总也看不见前方雾气蒙蒙的风景。那是一个迷蒙的夜晚,夜雨匆匆袭去,淹没了大地的菱角,雨势还未尽去,小草却殷勤般散发出清香,袅袅的,令人沉醉。但是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的夜晚,死神却在小次仁的梦中夺取了他的生命,他在死神面前没有任何的挣扎,就这样平静,安详,自然的死去,以至于第二天一直到早上十点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没有发现异常,次德吉还以为他在睡懒觉,等到她掀开他的被子时,那苍白而僵硬的躯体吓的她差点窒息。次仁的死搞得整个家庭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气氛,活着的人都在哭泣,只是普布卓玛却哭不出声音来,当天下午六七点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手拿一壶青稞酒和一瓶酥油茶,每人给家庭成员都给一点钱,然后倒茶或倒酒,接着就是说一些如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安慰的话语,每个人经过次德吉身旁的时候,都不太敢说太多的话,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时而沉默不语,时而低声抽泣,但没有像别的失去孩子的母亲那般疯狂哭泣,而她的这一平静的表现后来成为桃花村里八卦的谈资。后来旦木真带着格格和女儿也闻讯赶来了,他安慰着父母和巴桑,又去安慰次德吉,只是次德吉对他的话毫不理会,反而瞪了他一眼。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按理说不论是假装悲伤的还是真诚的悲伤的,都可以不用再悲伤,因为这时死者的灵魂早已离开家里了,班丹,普布卓玛和巴桑已经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次德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还会像以前那样把家务活干完,但却总是低着头,那头发因许久未洗而显得油腻肮脏,在发丝间能够分辨出几根新添的白头发,巴桑试图跟她交流时,她抬起了头,巴桑被吓了一跳,因为她的脸上充满了污渍,眼睛因哭泣而肿胀,鼻尖有一些红血丝,嘴唇干涩而发白,整个人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了一般。 春天到了,又到了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桃花村被满山的桃花给包围了,一些小孩子爬到树上拍打着枝桠试图让桃花落下, 次德吉看着这一切,哀伤和沉重已经慢慢的消失了。但到了夜色时孤独就会慢慢的爬上来,吞噬她的心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孤独,她看着枕边的巴桑,他的脸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仿佛与夜融为了一体,在那时她知道自己的心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他。


  次德吉打算去县敬老院看看自己的母亲,她母亲本跟她相依为命住在琼达村,但次德吉嫁过去以后,她便去了县敬老院,次德吉几次坚持让她跟自己一起回桃花村,但她母亲说道:“你去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你是已经嫁人了,而我没有理由去”,次德吉知道自己拗不过母亲,便也就此作罢。


  自从知道次仁去世之后,她母亲着实伤心了很久,为此还生病了,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次德吉到的时候,她还在晒太阳,她们聊了会儿天,到了晚上的时候,次德吉来了个电话,原来是她的一个同乡打来的,本来只是闲来无事的唠家常,得知次德吉也在县里之后,便要她来酒馆喝酒,次德吉平常除了节日时之外不会无故喝酒的,但今日却非常想要喝酒,便也就应允了。


  她老乡名叫次旦卓嘎,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之一,后来也嫁给了一个经商的住在县城里,次德吉到的时候,发现次旦卓嘎旁边还有另一个男的,她还以为那是她老公,但后来才知道他叫群培,是吉定村一个有名的铁匠的儿子,次德吉起初还有点拘谨,但酒过三巡之后,便畅所欲言,她说:“我很孤独,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感到孤独,也许是因为被命运反复无情的打击之后的凄凉,也许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我有时候会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敢一点,勇敢的与残酷的命运作斗争,勇敢的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我也知道,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当初,我也许依然会选择放弃,因为我太懦弱了,出现这样的结局也是必然的”


  听到次德吉这样说,群培虽然没怎么听懂她的意思,但依然感到一阵悲凉,便也开始可怜起面前这个有夫之妇了。再此以后次旦卓嘎好几次都叫次德吉来喝酒,次德吉对巴桑以要去看母亲为借口,常常偷偷去喝酒,他发现每次次旦卓嘎要她去喝酒的时候都会出现群培,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群培,有很多次,他们三个正喝着喝着次旦卓嘎就以各种借口中途溜走,慢慢的次德吉也感觉到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对自己的情意,但她知道也许这可能是另一个灾难的开始,于是后来次旦卓嘎叫她来喝酒的时候,她总会编出很多理由来推辞,后来群培终于忍不住了,就常常给她打电话诉说她忠贞不渝的情义,这使得她非常的痛苦和纠结,她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拿着鲜花和掌声来祝福他们的爱情,只会用唾沫和冷眼肃杀他们的阴谋和企图。但她同时也无法拒绝这个热血的男人所表现出的热烈的情谊,她的被冰冷的世界尘封的内心慢慢的开始溶化,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坚毅。于是次德吉又借口去看母亲常常跑到县城里与他幽会,甚至有时候住在群培家里,她常常被他的幽默逗得欢天喜地,她在他的宽大的怀抱里,变成了一只小白兔,她迷失在他粗粝的呼吸和雄壮的躯体中无法自拔,她收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对于群培来说,她就像一湾深不见底的海水,他潜入的越深便越感到一种充满调戏意味的压迫,而这种压迫便使得他获得冲破一切阻力的力量。他们相互依偎,本以为自己处在无人打扰的桃花源,却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有很多好事者把他们的所谓的奸情陆陆续续的传达给了巴桑。后来有一次次德吉在群培家里给母牛挤奶的时候,巴桑和旦木真冲过来,巴桑狠狠的打了次德吉,本打算揍她个半死不活,但被旦木真阻止了。


  夜晚的冷风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也许这一切的结果她本该想到的,但她那时迷失在爱情里面,全然没有顾及这些,但事情已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她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了,她站起来,感到肚子有一些饿,便草草的吃了个糌粑就在佛堂睡了,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他跟巴桑不在一起睡了,她搬到了佛堂里面。夜色朦胧,偶尔会有一些狗叫声和驴叫声,次德吉很快就入睡了。

 世事千回百转,轮回像一面被岁月磨平的镜子,照见了几度的秋凉。次德吉坐在家里面,她母亲在一旁织布,这时次仁拉姆来到了她家里,她说:“次德吉,今晚篝火晚会去不去跳舞,扎西旺拉也会来哦”,次德吉本来想说不,但听到她说扎西旺拉也会来,顿时又改了主意。


  到了黄昏时分,她梳妆打扮,穿戴整齐的准备出发时,却见自己住在村下游的表姐急忙跑过来说道:“我母亲生病了,你跟姨妈快点过来一下”。眼见这情形,次德吉不得不把去篝火晚会的事情暂时放下了。


  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的威武挺拔,但举止言谈很文雅,而那少年看起来英俊潇洒,眉宇间掩藏着几分痞气也有十九岁了,次德吉打水回来之后,见到他们两个着实惊讶了不少,原来那少年便是她魂牵梦萦的情郎,那个如春风划过脸颊时的清凉,如是清晨的露水在花朵上的彩色,如是天空上那一片随风飘摇的云彩。她见到他俩之后脸颊瞬时通红,便假装再次去打水了,不过又舍不得放弃这次能近距离见他的机会,于是她便躲在了门后偷听他们的谈话。老男人先开口了:“索朗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今天来是给我儿子提亲的,你看次德吉也不小了,你觉得呢”


  次德吉她妈说道:“我其实也有这想法,但不知道他们自己怎么想的”


  老男人又说道:“不瞒你说,我今天来其实就是因为我儿子说他挺喜欢你家女儿的,而且他俩从小就玩的比较好,我觉得应该没啥问题”


 躲在门外的次德吉听到他父亲说他也喜欢自己时,顿时兴奋的头晕眼花,差一点整个人被澎湃的血潮给冲晕了。她不知道的是,在无数个寂寥如墨的黑夜不仅牵绊着她的春心,也折磨着他的秋心。他也会像她想着他一样想她,也会在一瞬间被她夕阳般的微笑所融化,也会在人群假装忽视她的存在,实则却在用整个身心去感受她的存在。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即将引来了自己的春天,现在折磨他们两个的只有迎接婚期的那个短暂的时刻,因为他们太想拥有彼此,太想要在对方的怀里偏偏舞蹈,太想要在夕阳的余韵中编织他们的浪漫。


  不管多么难熬的时光,终有过去的时候,转眼婚礼已经到了,白天各种复杂而严格的礼仪,搅得让人心烦意乱,在他们两个眼里,这些人简直就是多余的存在,好在夜色降临,终于到了两个人的世界里面。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而他被她的万千柔情包裹着,天空开始下雨了,云层之间相互碰撞,雨丝在半空中颤抖着,有一些停留在屋檐和房顶,而有的却深入到了土地里,被稀薄的土壤包裹住了。雨把天地连成了一线,在迷蒙中仿佛乾坤颠倒,时空交错。夜色很漫长,但他们一直到很晚才睡着,就这样睡着,梦着,但谁也不知道他们梦到了什么。


  早晨的太阳很强烈,从窗户中偷偷溜进来的一缕晨光打到了佛堂的铜制佛像上,其反射出的光芒打断了次德吉的美梦,她的额角有一丝汗滴的痕迹,她醒来后回想着昨夜的那一场荒唐的美梦,她对着那个被现实的光芒笼罩着的佛像苦笑着,心想着:慈悲的佛啊,您怎么让我醒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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