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鱼塘里泡着的男人是三姑爹。容身的这口约四十来亩见方的鱼塘是他从村集体上承包下来的。一年一千元,承包期十年。有人说占了大便宜,有人说接了烂摊子。总之各人说的都有道理。就面积体量来说,承包价格实在是低廉。可这口鱼塘长满芦苇,四围堤坝多处垮塌,垮塌的堤坝不仅蓄不住水,而且一年中多数时候是被大水淹没着的。这里是坝子里极低的地方了,四处汇集的水流到这里就再无其他去处。非得等到积蓄成能够翻越更高处的体量,方才依依不舍的流走。但低处永远是低处,所以永远是泥泞着的。显然这样永远泥泞被水浸泡着的地方并不利于搞养殖。但三姑爹仿佛为泥泞而生,且光看他细小的两撇胡子就能断定——还有谁比他更像泥鳅?又是谁说承包鱼塘就必须搞养殖!
三姑爹会在雨后的早晨赤脚踩着水,提上硕大的鱼篓,从坝子边缘高处的家中出发,蹚向他的鱼塘。等不过午时,他必是缚了沉甸甸一篓鱼虾上来。在村公所门口石阶上挑一块已经干燥的地方坐定,鱼篓就在离他二丈远近处水沟里泡着。他坐定后再不会碰一下那鱼篓,只是从衣服里掏出卷烟来。也不起身,将就坐着的姿势扭过上身,单手就把藏在门背后的水烟筒给拎出来。水烟筒有大碗口那么粗,一条腿那么长。他把整个脸埋在筒口,“轰隆隆、轰隆隆”猛吸一阵。不认得的人乍看到这场面,保不齐就得吓一激灵。生怕他枯瘦的整个光头反被烟筒给吸进去!
路过的村民远远看到这颗卡在烟筒中的光头,就如同被给了某种指令一般,无一例外全小跑着去水沟里翻看鱼篓去了。“大,这条大,咦,那个不行!”“这是鲫鱼,你是个瞎的,认不出!”“黄鳝,是黄鳝吧”“比昨天多”。众人簇拥着,用手将鱼篓内可怜地活物翻来覆去指指点点。这时候,三姑爹照例是要把眼睛移去别处的——那意思多少有了点不屑,实则是暗自享受。
乡人们翻找出令自己满意的活物,有用竹兜子装的,有拿碗来盛的,各自来到三姑爹跟前。或是三块一碗,或是一块一条,大家不用称量更不用议价,都早就生出了合适的默契来。递钱的人不问价格,收钱的人不点货物。“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停止时也恰好是鱼篓被清空的时候。三姑爹就同样将就着坐姿,把上身扭过去,烟筒又被拎进门后藏好。这个黑瘦光头的男子就把双手往膝上使劲一撑,黢黑的脖颈连同那弯曲的脊梁就重新立了起来。两条泥腿子依旧蹚了水走过去,把空鱼篓从沟里提出来。鱼篓被使劲儿往地上顿了顿,又被臂膀重重拍打了几下,调转口子朝下,控出混杂着鱼鳞和黏液的一堆碎屑——这个鱼篓就算是清理干净了。
三姑爹提上硕大的鱼篓从村公所门口朝高处走去,那高处房脊烟囱里飘出白烟来,正是三姑妈在做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