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夏芃拜访了一些本家的亲戚,看望了几个发小。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带着念念去给父母和祖父母上坟。父母走的那一年,夏芃十二岁,念初中一年级。父亲夏海明生前是县城机械厂的钳工,母亲林婉华是机械师。八十年代初期,母亲是作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从省城分配下来的,而父亲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但两个人相爱了。外公那边是坚决反对的,作为当时的大学老师,他骨子里充满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清高,他既不认为自己的独女应该永远留在那个小地方,更不认同这明显不般配的婚姻。林婉华和夏海明结婚后,跟自己父母几乎断了往来,直到夏芃三四岁时才又慢慢恢复了走动。一九九三年林婉华和夏海明意外身亡,外公外婆中年得女,彼时已是将近八十岁的耄耋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没过两年便相继去世。母亲家族那边,也就没什么亲人可走动了。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天边有火烧云,红彤彤的烧红了半边天。林婉华从单位的澡堂洗完澡出来,穿着蓝底白花的裙子,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头,坐在二八自行车后座上,心情惬意。夏海明卖力地骑着他那辆才买没多久的凤凰自行车,妻子快乐的情绪很明显感染了他,他甚至不自觉地轻声吹起了口哨。悲剧来的太突然,厂里出货的大车突然失控,直接撞向了夫妻二人…..事故最后的鉴定结果就是机械故障,没有任何人为此负责。整个事件唯一的处理结果就是给了一笔抚恤金,夏芃独立生活之前所有的费用由那家机械厂负责。当然,当时他们并没有想到夏芃能够上大学,毕竟九十年代初期中国的大学生还是稀有动物,所以到夏芃上大学时,夏海东和刘翠玉去找厂里要学费,厂里已经有些吞吞吐吐不情不愿,但不情愿归不情愿,终究还是出了。到夏芃读硕士,厂里的负责人已经拒绝跟夏家人接触,直到刘翠玉连续数日在上下班的高峰期在厂门口讨说法并扬言要去上访,厂里怕扩大影响才一次拿了五万块钱出来并逼着他们签了就此了断的同意书。知道家里不宽裕,夏芃曾经偷偷跟叔叔说,算了,学费可以用助学贷款,自己以后可以想办法解决。夏海东只是跟她说了句,有些东西该争取的一定要去争取。其实他在镇政府里虽然一直干的是闲差,但大小好歹是个干部,刘翠玉的这种行为传到单位,说闲话的人总是有的,领导也曾含沙射影的提醒过他,要他注意影响。但他偏偏权当耳旁风,任刘翠玉闹去。反正他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也不指望往上爬。到夏芃出国,她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临走前,婶婶还是给了她一张存折,里面有十万块钱。当年父母的抚恤金这十几年来家里大一点的开支,奶奶活着时看病的钱都是从那出的,基本上已经所剩无几,这十万块钱原来是叔叔婶婶攒给她的嫁妆,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比远嫁还令家里人放心不下,带在身边也好防身。这带着体温的十万块钱,不知道叔叔婶婶是怎样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虽然夏芃之前的学费是那家机械厂出的,可是她的衣食住行哪一点不需要钱,奶奶在世的最后两三年又得了不好的病,加上茗茗读大学,找工作,家里的底儿几乎被掏空了。叔叔就一点上班的死工资,婶婶身体还硬朗时跟人搭伙批发点东西到镇上卖,攒下这些钱不可谓不难。夏芃接过这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先拜过了爷爷奶奶的坟,夏芃叫念念给太婆太祖磕头,给他讲半天,他才搞明白太祖太婆是谁。父母的坟还还没有立碑,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两人合葬。按照乡俗,碑是要由儿女来立的。看着那光秃秃的坟,夏芃泪流满面,心里骂自己一千遍一万遍不孝。她跪下点上香烛,在坟前叩了头,念念看她哭的如此伤心,连忙也跪下磕头。婶婶在旁边一直在念叨:“兄弟,弟妹,芃芃来看你俩了,还带来了外孙。你俩在天上可一定要保佑孩子们。芃芃是个苦命的娃,往后你俩可一定要她啥事都顺顺利利的…….”夏芃泣不成声,心里默念:“爸爸妈妈,您二老在天上,保佑念念好好长大,我也会好好的。”
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做声。夏茗开车,叔叔坐在副座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婶婶、夏芃和念念三人坐在后排,婶婶的眼睛红红的,念念也乖巧的安静地靠在夏芃怀里。
在老家的最后一天去拜访了中学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孟老师很意外,同时也是万分的惊喜。夏芃是他教书生涯中最钟爱的学生,没有之一。当年孟老师刚大学毕业到初中任教,十二岁的夏芃写出的文章已经让他自惭形秽。他一直觉得,夏芃就是中国下一个萧红,张爱玲。孟老师一介书生,很是向往中国文人的黄金时代。夏芃初中毕业之后考上市重点高中,高二时文理分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理科,孟老师得知后,好不惋惜。不过,恩师的教诲,文学的陶冶,对夏芃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长远的影响。骨子里的多愁善感浪漫情怀,是最真实的她,也是曾经的他最喜欢的她……夏芃在W大念硕士的第一年的寒假去给孟老师拜年,在老师家里遇到了很多小时候的同学。大家在一起包饺子,马文斌是他们初中班长,夏芃是学习委员,当年两个人常被同学老师开玩笑。马文斌的妈妈是很喜欢夏芃的,小姑娘乖巧懂事。夏芃的父母出意外后,她还让马文斌给夏芃带过好多次东西,她自己做的小点心,钩的拖鞋,甚至有一次还给夏芃织了一件小毛衣。小时候的马文斌就是文质彬彬的,从来不像其他小男生样对女生不是取外号就是拉头发。后来夏芃有段时间迷上了琼瑶,才发现马文斌长的超像琼瑶剧的御用男主角秦祥林。那天大家边包着饺子边说笑着,孟老师突然问:“诶,我说马文斌你有没有女朋友啊?要是没有就和夏芃在一起吧!你俩是多般配的一对儿呀!”马文斌红了脸,不说话,拿眼睛偷偷瞅夏芃。夏芃歪着头,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可是老师,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呀!”“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呀”,言犹在耳,可是他在哪,当年那个坦坦荡荡的姑娘又去哪了…..
师母不在家,带女儿去省城参加舞蹈比赛了。谈起女儿,孟老师又是欣慰又是叹气,欣慰的是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是个大姑娘的,叹气的是女儿的成绩实在是让他这个老爸不太满意,尤其是他作为语文老师,自己女儿的作文却写的一塌糊涂,每每教育起学生,总觉得底气不足。要是有个像当年的夏芃一样有天分的女儿,他怕是睡觉也要笑醒的。虽然最后,夏芃没有按照他的理想,成为当代的张爱玲,可是,从美国读了博士回来,当了大学教授,又岂是常人能做到的?所以说,夏芃始终是他教书育人生涯中的骄傲。孟老师说:“夏芃,在我的理想中,长大以后的你应该是一名作家或者一名记者,有着精彩的人生,可是这样,也已经非常好了。”夏芃无言,师恩厚重,又岂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临别时,孟老师问:“你的家庭现在怎么样?”夏芃沉默片刻,答道:“我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在美国出生的。不过我和孩子的爸爸已经分开了。”听闻此言,孟老师反而安慰她:“芃芃,不要灰心,只要你热爱生活,生活是不会亏待你的。老师相信,你会幸福的。”
老师,我会幸福的,我是一个好心眼儿的姑娘,我实心实意的爱,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老天,一定要让我的念念幸福…….回家的路上,夏芃泪如雨下。
还是夏茗开车送夏芃和念念去的车站,叔叔婶婶往她的行李箱里塞了很多家乡特产,还有婶婶亲手做的珍珠丸子,送到外面的商铺,让人帮抽了真空。在车上,夏茗说:“我打算跟李桃桃结婚。”夏芃莞尔一笑:“那恭喜咯!我也马上可以做姑姑了。”
临走前,夏芃趁着夏茗不在,去了叔叔婶婶房间,给了他们一张卡,卡里有三十万。“钱不多”,她细细地笑着说,“给茗茗结婚用的,他这么大了结婚不容易,我这个做妹妹的就只能尽这么点心意了。”叔叔婶婶当然是不肯收的,美国的钱比中国好赚,可是在美国花销也大,何况她一人带着个孩子,现在虽然回来了,可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的是。最后夏芃几乎是声泪俱下,并一再表面目前自己的经济状况是很好的,他们才同意把钱收下。一个月之后,夏茗给夏芃打电话,告诉她和李桃桃领结婚证了。因为桃桃的肚子已经很显了,婚礼就暂时不办了,等生了孩子和孩子的满月酒一起办。夏芃笑的合不拢嘴:“哥,你这风流公子终于走进围城了。”“唉”,夏茗故意一声长叹,“婚姻啊,爱情的坟墓啊!”“哦,是吗?看来你很有感慨嘛。可难道你想一直曝尸街头吗?”夏芃的调皮让夏茗哑口无言,从小到大,只要夏芃想顶他,他总是找不到语言反驳的。那三十万的事情,父母没对他隐瞒,他也没有刻意跟夏芃说什么,他们身上,流着的其实都是一样的血液,他和她,本来就是最亲的兄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