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下班回家。
25路车走了没几站,在闹市区柳巷停了下来。根据等待时间判断,显然不是在等红灯。车厢里有几个人开始走到司机附近,透过车前窗,想探个究竟。
我的手机没电了,正百无聊赖,探头向前看了看,透过大前窗,模糊看到有人躺在马路中间,阻挡了人车通行。我没有理会。
然而,这样空耗时间没有意义,过了两分钟,我走到司机旁边,看清了:一个男人横躺在马路中间,周围的白色交通围栏齐刷刷倒下,有人闹事?醉汉?伸冤?
我果断走下车——这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也想步行一段路了。
本能地走到了出事地点,旁边已围拢了二三百号人,但都离得较远,最近的也在10米开外。
我径直走了过去,在离横躺男人1米处停下——
发白的短发,深色上衣和裤子,里面穿了一件浅色毛衣,胶鞋,衣裳褴褛,但也还算体面,60开外,身材不高,瘦弱,夜色中也能感觉到他脸色发白,眼神中透出无助和些许恐惧——一看就是个可怜人。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想,耳边听到有人说:流氓、无赖、地痞、闹事、醉鬼……等字眼。
我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手抖动了一下,想要接,又没接——这时候,人群已经因为我的出现,离那个人更近了,仿佛他们的勇气是我给的。
“怎么了,为什么躺这儿?”我问。
“城管把我的被褥都抢走了!”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下午你就在这儿?几点抢走的?”
“就刚才,我是没办法,被逼上梁山的。”他说话得时候,脸颤动着,有些许哭腔,但没哭出声,更没有泪水,眼睛里闪烁着无奈,显然他不是“惯犯”。恻隐之心已经在我脑子里缭绕。
我手中那根烟,五、六次递给他,他才勉强拿起来,右肘支着柏油马路,左手接过来我近乎贴到他肩部的香烟,他显然因为不明我的身份,有所顾忌。我右手用打火机为他点烟,同样,点了五、六次,才勉强给他点着。
旁边的看客们越来越近,快要挨着我了,要听听我们的谈话。如果没有先行者,嘴上仗义武二朗,行上事后诸葛亮的看客们,是绝不会靠近的这类事的,生怕沾上半点事不关己的晦气,中国最不缺的,就是看客,同100年前,别无二致。
“你是哪儿的人?”我问。
“甘肃……”
“来这儿多久了?为什么躺在这儿?”
“下午城管把我的被褥抢走了。”
交流陷入了重复。
他奶奶的城管,光顾完成任务,治表不管本,“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我骤然想到了这句话。城管之种种,也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迅速闪过。城管的“美誉”,早已“享誉世界”了。一个瘦弱的外乡人,就这么被欺负。见的多了,甚至能想到他们拖拽他被褥的野蛮情形和细节。然而,城管永远是断然有理的,不仅有理,而且会“义正言辞”,容不得丝毫质疑。
“你是不是喝酒了?”我接着问。
“别说喝酒了,我饭都没吃,还饿着肚子……”声音里含着要极力抑制的哭腔。
我听不下去了:“别在这躺着,影响交通,你也不安全,起来,我带你去吃饭,然后找一个地方呆着。”
他的眉毛和肩膀耸了耸,显然有些动容了。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但还是不动地方。
我把手伸出来,想要拉他起来,一方面想要帮助解决交通问题,一方面想带他吃点东西,然后带他到商场、火车站类的地方,那里暖和。毕竟还没出正月。
他的手没有伸给我,嘴里继续念念叨叨,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我略微弯下腰,招呼他走,并重复我的话:“我先带你去吃东西,躺在这里又危险,又影响交通,走吧。”我语气肯定地说。
同样的话,还是重复了五、六次。没用。
旁边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我有种预感,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
于是我又大声说了一遍,招呼他起来……
这一次,还没等他嘴里念叨什么,只见从我身后伸出四只手,紧接着冒出两个警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穿着公安制服,面无表情,用了不到三秒的时间——与其说是把他拉起来,不如说是把他像货物一样强行提留起来,狠狠地拖到一边,嘴里呵斥着,紧接着塞进警车里。警车没有鸣笛,只有闪烁着警灯。
这时,人群中马上有一干人出来,把路边的防护栏扶起来。四周已经围了五六百人,北向南的公交和其它车辆已经堵了几十米,也许更长。
正想着要不要从警察手里把他拉出来,让他吃口饭的档口,再回头,警车载着“犯人”,已经呼啸远去。
这个自称来自甘肃的人,这个可怜的人,错过了我的勇敢而坚定的好意,希望他在警察局,可以吃上一口饭……也许差一点,但是应该能吃到……
毕竟,他一定是个可怜人。我的经历和价值观告诉我,是这样。如果警察没有带走他,也许再过一分钟,他就会起来,跟我去吃饭。是的,我那时决定这么做,丝毫没有迟疑,也不想有任何随便可以找到的不这么做的理由,虽然,中国人多数都不会管这种事,好吧,历史、文化、勤劳、善良、勇敢的中国人。
我一边在人行道上向前走着,一边想。
如果他不是可怜人,不会做出这样极端的事,如果他不是可怜人,他不会给别人这样拖拽他、冒犯他尊严的机会……绝不会。一个男人,理应对自己做作的一切后果负责,同时拥有作为人的尊严,但他首先已经失去了尊严,负不负责已经不由他了,他可能只是被城管逼急了。是的,他的确影响了交通。只是影响了交通。但他以这样的方式和原因,失去了宝贵的尊严。否则,他还能怎样?
我没有再坐25路,夜色中,找了一辆公交自行车,面无表情地骑上,离开……
这个可怜人错过了我的帮助,但我没有遗憾。
错过,总是发生在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