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总共就几十户人家,彼此都很熟悉,见了面都得寒暄一阵,极少数人除外,他们要不因为山林田地的界限扯皮、要不因为你家狗咬了我家鸡而争论不休……
永远有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扰乱着山村的宁静。
不过奇怪的是,总有些人前些天还是见面就互相瞪眼的冤家,没过几天就因为某些机缘巧合的小事又一笑泯了恩仇。
随着慢慢长大,我渐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村里有一个人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所有的大人都不和她说话,总是避而远之,更是告诉自己的孩子也要远离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她长得很漂亮,我甚至觉得她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个子很高挑,胖瘦恰到好处,不管多么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格外好看。她皮肤白皙,有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总是梳着两条黑黝黝的长辫子。
渐渐地,我大概知道了所有人远离她的原因,她是一个疯子。关于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大家众说纷纭,我也难辨真假。但她是如此美丽,甚至可以用优雅形容,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她是假疯。
也许是她想刻意躲避别人异样的眼光,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次数并不频繁。但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大家的口中,尤其是大人们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的时候,总拿她来吓唬孩子们。
她居住的房子在我们村庄最高的地方,房屋后面就是茂密的树林和高耸的悬崖峭壁,房前是一大片农田,其中也有她的田地。站在我家稻场上,刚好可以看见她的房子,有时候远远看见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她屋前的田里干活,我总是很好奇的猜测会不会是她,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一定是她,由此我愈发觉得她假疯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家有一块特别远的田,刚好就在她家旁边。父母如果要去那里种地,一般情况下都是趁我和妹妹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去那里忙活一个早晨。
有一次我和妹妹吵吵着要跟着去,父母终于拗不过我们,就带我们去了。我想我内心应该是期待见到那个美丽的女疯子的。
父母在田里忙活,我和妹妹在旁边的玉米梗垛子里玩。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妹妹特意压低声音,生怕被她听见了。但是毕竟我们还是孩子,玩着玩着就忘形了,欢笑声夹杂着风声在空气里翻滚。
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内心不由的紧张起来。我那时候应该也就是四岁左右吧,妹妹两岁多,妹妹在我的指挥下静静的蜷缩在玉米梗垛子里,学我的样子用手紧紧捂住嘴巴。我内心很矛盾,想看到她,甚至和她说说话,但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害怕促使我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脚步声渐近,我听见父母也停下了手里的锄头,估计他们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内心肯定祈祷着我和妹妹不被发现。
我听见了她在和我们说话,说的什么我忘记了。但是她的语气很温柔,很友好,她说了好几句话,就算我们躲着她,她似乎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纠结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足勇气扒开玉米梗垛子爬了出来。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已是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发现附近大石头上方堆放着几个金黄的柿饼,下面还垫了一层干净的纸。
原来她是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我们却躲着她,把她当凶神恶煞一样,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充满了愧疚。父母估计是怕我们受到了惊吓,也放下锄头过来安慰我们。他们看到我拿在手里的柿饼,眼睛里满是惊讶,他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她家附近有很多柿子树。
我们那里总喜欢在深秋的时候把即将熟透的柿子摘下来,刮皮,在太阳下晾晒,直到拳头大的柿子变成鸡蛋大小。因为海拔比较高,深秋的时候就开始打霜了,所以晾晒出来的柿饼也有一层自然风干的白霜,一口咬下去,露出满眼金黄。
在交通闭塞的深山里,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零食,所以自制的柿饼就是孩子们的最爱。可是晒柿饼也是极不容易的,要遇上好天气,若连续碰上几个阴雨天,柿饼就发霉烂掉了。只有去特别喜欢自己,又很舍得的长辈家,才能吃到。
那天我吃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香甜的柿饼,却伤害了一颗善良的心。我多么想时间再倒回去,当我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欢呼雀跃的跑出去,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玩捉迷藏,也许还能听她给我讲讲她的故事。
至此以后,她在我内心始终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只是后来堂姐在隔壁村里当了代课老师,我也就跟着堂姐去了隔壁村里的学校读二年级,后来又到镇上读初中,基本都是一周回一次家。后面又去县里读高中,就寒暑假才回家了。很长的时间里,几乎没怎么近距离见过她了。
听大人们说,她好像真的疯了。
终于又一次看见她了,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她吗?以前那黑黝黝的长辫子、白皙的脸庞、明亮的大眼睛……都不见了,像是从没洗过头的叫花子,逢头垢面,眼睛耷拉着,手里杵着一根木棍,摇头晃脑,嘴里骂骂咧咧的,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敌意。
听说她时常和周围的邻居吵架,说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即使她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听见她狂躁的怒骂声……
她彻彻底底的成了一个疯女人,大家对她更是避而远之了,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我总怀念那个送柿饼给我吃的美丽女人,总心疼那个远去的背影,总想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她叫凤,大概生于1958年左右,家里还有一个叫英子的姐姐,姐妹俩年龄相差不大,间隔不到两岁。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阶级成分为地主的凤一家人隔三差五的被绑在村口挨批斗,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受尽了屈辱和折磨。
听我父亲说,那时候批斗地主和富农的现场特别残忍,总有些人能在折磨人的过程中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们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似乎把毕生的聪明才智都要用在这件事上。
直到凤的父母在批斗中被人失手打死,村里那些热衷于批斗的人可能多少有点恻隐之心,在以后的批斗现场,年幼的姐妹俩像是被刻意遗忘了,基本不再有人去纠缠她们了。
她们孤单地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房子因为村里人的肆意破坏,早已变得破乱不堪,四处漏风,但姐妹俩很勤劳,又心灵手巧,她们用尽所有的力气努力活着。
随着渐渐长大,姐妹俩像两朵艳丽的山花绽放开来,村里其他女孩羡慕甚至嫉妒的眼神或者话语让凤不禁有些骄傲,她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
后来姐姐结了婚,就留下凤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了。姐夫很帅气,脾气也好,虽然家里很穷,但姐姐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幸福,笑容总是像温暖的阳光在脸上散开。
因为父母不在了,凤也开始自由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她想找一个像姐夫一样让人很踏实的男人。
邻村有一个叫春生的大男孩,他的姑妈住在凤所在的村庄里,他经常来找姑妈家的表兄妹玩耍。
凤和他偶然里见过几次。春生个头高,往那里一站就像一棵松树一样挺拔,生得眉清目秀,一头乌黑的浓发,声音也很温柔,和表兄妹玩耍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很有耐心。
春生第一次见到凤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他被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吸引住了。后面几次见到凤的时候,他眼里的惊喜就再也掩藏不住了。
凤和春生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对于凤来说,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了一个温馨的家,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婚后一年左右,凤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一家三口享受着平淡的幸福,这也是凤这一生中仅有的几年幸福时光。
在小孩三岁的那一年,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春生在修公路的爆破现场因为意外身亡,凤的世界坍塌了,那种痛是任何人都不能感同身受的,亲人和邻居的安慰在这种痛苦面前显得毫无作用,就像一个衣着单薄的可怜人深处寒冬里的荒郊野外,好心人的一个拥抱根本不能缓解她的饥寒交迫。
好在三岁的儿子还不明白人世间的伤痛,他偶尔会安静的陪在母亲身边一小会儿,但大多数时候会不停的疯跑,会和家里的小狗打闹。
白天看着孩子天真可爱的笑脸和疯跑的身影,凤会暂时忘记伤痛。可到了夜晚,她总是呆呆的坐在窗前,内心的忧伤像是沸腾的水,就算你尝试着拼命用盖子去捂,也还是会翻滚着冒出来。
凤在孩子的陪伴下咬牙坚持,就这样在忧郁和悲伤中度过了两年,孩子五岁了。
可是又一场灾难来临了,上天一定是发了疯,要用更残忍的手段摧残凤早已飘零的身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像洪水一样卷走了她可爱的孩子。
村里只有一个姓李的草药医生,不太精明的医术勉强可以治疗一些跌打损伤。当凤发现孩子夜里不停抽搐,口吐白沫的时候,她只能去找李医生,可是当李医生和凤跌跌撞撞赶到凤家里的时候,孩子已经面色苍白,看起来毫无生机。
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还有方寸大乱只顾号啕大哭的凤,李医生也是手足无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孩子就这样跟着死神走了,走得如此突然,就如同一场噩梦,他连这世界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在他的生命里只有整日愁眉不展的母亲,还有那条总粘着他的小狗。
凤的孩子夭折了,村里炸开了锅,村庄里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气氛,大人们都不约而同的收起了往日的高声大气,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在大人们的呵斥下弱了下来,就连山里的雾气也源源不断地涌入村庄把一切都遮挡的严严实实,树林里的各种虫鸣鸟叫也一改往日的活泼变得哀怨。
好心的村民去了凤家里,他们想帮着把孩子找个地方埋了,毕竟死人不能复生。在农村,夭折的孩子往往都是被静悄悄的埋起来,连同孩子的所有物品。
当一个村民准备动手抱孩子的时候,凤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了上来,她竭尽全力地撕扯着那位村民,美丽的脸庞在愤怒下扭曲成了一团,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地哀嚎。
把所有人都吓退以后,凤安静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把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一会儿用手给孩子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一会儿用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肩膀,一会儿又喃喃低语似乎在给孩子讲着什么……
大家被凤的举动吓到了,他们眼看着凤不愿意接受孩子已经死亡的事实,只能作罢,匆匆离去,想着等凤冷静些以后再过来看看。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村民们去了几次,每次都被凤愤怒的赶出来了,她无论白天黑夜都抱着早已离开她的孩子,眼神越来越呆滞,头发凌乱,已经连续好几天不吃不喝。就连凤的姐姐也只能远远地站着,不允许靠近。
村里开始传出凤已经疯了的言语,因为孩子死亡了很多天没有入土,这在农村是不祥的,胆子小点儿的人渐渐不敢靠近凤居住的房子了,原本哀伤阴郁的村庄又笼上了一层骇人的恐怖,渐渐地,恐怖的氛围取代了哀伤……
凤的孩子什么时候被埋的没有人知道,也许是某一个夜晚,凤短暂的恢复了理智,独自埋葬了她的孩子。
听说那孩子被埋在凤屋后的树林里,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从那以后的很多年,再也没有人去过那片树林,即使是在烧柴比较匮乏的时候,人们也宁愿去更远的树林去砍树。
那个美丽的女人,那所房屋,那片树林,所有和她们有关的一切,大家都讳莫如深。从那时起,凤在人们心中就是一个可怜的疯女人。
过了几年,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叔叔在凤房屋的旁边盖了几间新房,他不信鬼神,胆子大得很。听说这个叔叔是一个孤儿,凤的姐姐英子做主把家里的山林土地给了这个叔叔,只要求这个叔叔平日里帮忙照看一下凤。
后来这个叔叔和村里的一个大姐姐结婚了,再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总之,凤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生机了,不再那么恐怖阴森。
听那个叔叔说,凤每天都抱着那条狗,白天牵着狗到处走,晚上抱着狗一起睡觉,它早已不是当初陪伴那个孩子的那条狗了,看起来已经垂垂老矣。
也许从她把孩子埋到后山开始,就把这条曾经陪伴自己孩子的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可能是因为这样,凤才变得和以前一样,总是穿戴整齐,梳着两条整齐的大辫子,在她心里,她始终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她极力扮演着一个坚强的母亲角色,对她而言,始终拼命抓着这世界给她的最后一丝温暖。
就这样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远离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一直到她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她依然保持着优雅的一面,虽然大人们都告诉孩子她是一个疯子,但我认为她和疯子这个词毫无关系。
大概是我读高中的时候吧,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到凤的次数就更少了。偶然间听说她真的疯了,后来这一说法也得到了我的验证。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像是一个从没洗过头的叫花子,逢头垢面,眼睛耷拉着,手里杵着一根木棍,摇头晃脑,嘴里骂骂咧咧的,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敌意。
听说她时常和周围的邻居吵架,说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即使她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听见她狂躁的怒骂声……
她真的疯了,我们没有人再见到过她身边的狗,那条狗也许走完了它幸福的一生,它不能再陪伴这位苦难的母亲了,应该是狗的离开让凤彻底疯了。
她真正像疯子一样生活了十多年。
2019年夏天,一场特大暴雨的来临打破了村庄的宁静,这个像一顶巨大的倾斜的帐篷一样的村庄的最高处裂开了一道半米宽的裂缝,这条裂缝一直顺着大山的山脚绵延开去,看起来让人很害怕,害怕村庄里所有的一切在某一个瞬间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一切都不复存在。
村支书连夜组织村民进行了紧急转移,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并没有发生大面积的山体滑坡。
这次灾情以后,相关部门派了专业的地质勘探队去村里做测评,经过工作队的测量,结论是有几户人家需要搬迁,凤所住的房屋也在高危区域,必须强制搬迁。
我想凤是舍不得离开的,她的家,她的孩子,那个曾带给她幸福的男人,都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她又怎能独自离开?
听说凤和组织搬迁的工作人员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最后政府不得不把她送进了县里的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离我们的村庄很远,对于她来说,等于永远离开了曾经生活的地方,离开了那些曾经短暂属于她的家人。
我经常会想,凤还活着吗?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可惜这世界不再有关于她的任何确切消息,哪怕是一句无从考证的传言。
凤从此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