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

凌晨两点半,店里客人不多了。南方的冬天,清冷的夜雨刚刚洗刷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方格窗户上留下透明断续的水珠。窗外,衰败和空寂的工场,只有街口的红绿灯在机械式地跳转,做着这个城市最忠恳的哨兵。

最后的两位客人还没走,分隔着两个高脚凳的距离,坐在我面前的吧台区。因为接近打烊时间,卡座的灯都已经关闭,只剩吧台头顶的四盏射灯依旧明亮温热。靠我近一些的客人是约莫四十岁的男人,酒吧的常客,左手松散地撑着头,右手时不时夹起面前碗里的纳豆。远些的是一个年轻的白领,穿着千篇一律的衬衫,袖子翻出,有些凌乱。坐在明暗交界处使他的脸立体而骨感,正灌下一口梅酒,大方地显露自己的憔悴。

这家小小的居酒屋安静的伫立在城市错杂的高架桥之下,像是一个不愿被同化的异乡人。店里的装潢有浓郁的日本风情,用推拉的格栅或者半透明的百叶竹帘隔离空间,墙上多挂樱花、富士山或是日本武士图案的贴画。悬吊的纸灯,其镂空与雕花的设计也带着明显的东亚韵味。可能是为了吸引顾客,近来店里新贴了许多日本年轻影星和歌星的海报,把原来的留白处填得满满当当,常让我有些被冒犯的反感。

店主坂本先生是个可亲的日本大叔,年纪不小却还是留着蓬乱的头发,没有老板的架子,喜欢研究精致的料理,有着几乎所有日本人一以贯之的严谨与礼貌。我时常会想起罗兰巴特笔下的“符号帝国”,恒温的、充满秩序和象征的大和民族。安心舒适的言辞行为背后,常能感到隐藏的压抑——我从不试图了解坂本先生的过去。只是每当我望向他眼镜背后沧桑的眼眸,就好像可以略探一二。

我擦拭好吧台,拿着抹布在手里把玩。把它严格对折成尽可能小的三角形,而后展开,再尝试其他的形状。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在我们三人无边的沉默里显得尤为刺耳。坐的远些的白领开始倒些绿茶粉在杯里,兑了热水,仰脖饮尽,仿佛要从之前的酒醉中解脱出来。离我近些的男人搁下筷子,转了转高脚凳的方向,点起一根烟,用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吧台。

“我没想过她会离开我”,年轻白领打破沉寂,“她在北京,本来还说春节要一起过。”

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南一北。女孩在新环境很吃得开,而生来内向的他就相形见绌,没有什么新朋友,只是终日把自己囚禁在公司的暗蓝色格子间里,面对荧荧发亮的显示屏,重复地忙碌。“后来她把球票寄还给我,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去看的球赛”,他揉了揉头发,苦笑着自嘲,“操,这简直就像在演电视剧。”

坐在近处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表示自己在倾听。他用拇指和食指擎着烟头,摩挲着,时不时将烟灰抖落在先前盛纳豆的瓷碟子里。

我原以为,这样年轻的爱情普遍得已无法打动我。它既不凄惨,也不猎奇。在飞速运转的时代机器下,爱情早已不是依依不舍、半推半就或者细水长流。它这个时代的任何东西一样,可以疾风而来,可以转身就走,随随便便,草草了事。我们会去无条件地爱一个人?我们爱的不过是爱情的滋味,被关注和呵护的感觉,或是急于获得让情欲指引大脑的那份冲动。我们迷恋爱情,如同放纵自我一再沉沦于柔软舒适的蜜糖水。

也许因为男孩身上散发出的孤独,或是他毫无戒备地允许他人进入自我的领地,我有些同情他。

钟响了。凌晨三点。钟声在年轻人落下的话音里荡漾出一阵洪亮的回响。年长的男人从烟夹里抽出一支递给年轻人。小伙子抬起朦胧的眼睛,摇了摇头,摆摆手说“不会”。他有些惊讶,转而收回手,推开打火机,把烟给自己续上。

关于坐在近处的男人,我略微知道一些。他在附近的律师所工作,听说打过不少精彩的案子;又是店里常客,与坂本先生交好,常常见两人一起喝酒。说是律师,但绝不是西装革履的刻板模样,倒是经常穿着宽松的T恤或是棉质衬衫,头发不短,有些艺术家的风范,有时拿皮筋箍成一个小揪,更多时候是放下来,发梢散落在脖子里有些凌乱,也不见打理。他相当有女人缘,却在踏入四十岁时成为了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几乎所有空余的时间都与木头消磨在一起。男人喜欢木工,家里好像是有一整套工具,也跟过专门的师傅。我记得他钥匙圈上挂着的小魔方,每一小块木片都有不同的雕花,中间用巧妙的榫卯做旋转联结,表面经砂纸打磨后上了半哑光漆,精致动人。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这个男人的生活,预感可能突然有一天他就抛下他的木器和刻刀,踏上一段征程,开始全世界地流浪。看见他,常让我想起歌尔德蒙——这个黑塞笔下流浪的雕刻者。女人和各色的经历是歌尔德蒙的学校,支撑他由一个禁欲、受困的少年变得愈加成熟和健全。而对于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沧桑和经世之感。他有一个怎样的过去?我不得而知。从很多方面看,他显然不是一个可靠的人。只是这么一个神秘而有距离感的存在,让我经常感慨于其和身后巨大的阴影所散发出的魅力。

“找回自己”,男人抛下沉默,转头看向年轻白领,像一个过来人那样给后生忠告,“好好生活。”

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可笑的语气,男人摇摇头,嘴角向上撇了撇,透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无奈。他扔下早就熄灭的烟头,披上外衣,起身拉开店门。年轻白领和他一起离开。

门沿上的风铃发出好听的叮当声。

我停下手中的折叠游戏,抹布上留着淡淡的折痕。吧台长桌上是盛着烟灰的磁碟和小半杯喝剩的绿茶。两个不整齐的高脚凳等着我去摆放。凳上的海绵坐垫正在慢慢地回弹,褶皱也在消失。

我长久地立在射灯之下,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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