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同学来北京,约我一起在京兆尹喝下午茶。其实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约了。而我在过去一周中竟将这事全然地忘了。
昨日在回京的火车上,突然地想起来。于是给同学打去电话。他说,就订的今天下午,三点,京兆尹。
每年暑假,他都会携夫人和孩子到北京来度假。他说,因为这个城市里生活的人与其它所有城市的人都不一样。孩子在成长,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阅人无数。而我以为,几乎全中国的大部分精英都在北京。这个城市多元,且有故事有文化。朱自清先生曾说:“一个人到北平来住,不知不觉中眼光会宽起来,心胸就会广起来;我常想小孩子最宜在北平养大,便是为此。北平之所以大,因为它做了几百年的首都;它的怀抱里拥有各地各国的人,各色各样的人,更因为这些人合力创造或输入的文化。"甚以为然。所以我要带孩子来北京。并且每来北京,必要见你。我跟你两个人在年幼的时候就认识,到如今过去三十几年,还能坐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幼小认识。幼小认识的人很多,但能人到中年还聊得来的不多。我自问,我的灵魂还算跟得上你,所以我才敢找你来聊天。
是啊,我们聊天,在于不必相互解释。当我一进门坐下,他第一句话便是直指天井中的那一片绿荫,然后对我说:“上次我们来,海棠正开着花,这次来,竟然结满了一树的枣子。”
换在别人,大概会对他纠正,你错了,海棠树怎么可能结枣子?
而我只是大笑着对他说:“你啊,骨子里竟藏了些诗人的气质。我倒觉得,这些青果有些像李子,结了满满一树的李子。”
他太太在旁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笑。他儿子听着我俩无厘头的闲扯,倒也津津有味。
至少我们从小到大也经历过几百个同学。但是真正能够坐在一起聊得来的,其实很少很少,可能也就百十分之一吧,我指的是很纯粹的那种。
坐下来,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什么要达成,就只为坐下来。就像这次见面。就只是为了在一起坐一会儿。我记得上次见面好像是四月二十七吧。那次他夫人没有。我们俩坐在海棠树下,我聊着我的心思,他聊着他的感慨。我的心思他懂,他的感慨我懂。但是我们之间与爱情毫无关系。就是纯纯的,如同两个没有任何杂念的小朋友。
我看着落地窗外的海棠树,说道:“人生也是开花结果。树会每年开花结果,而人生有时候需要很久很久才开花一次,甚至很多年都不开花结果一次,有些甚至一生都未能开花结果。好像一层不变,好像又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就像这棵树,不变的是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只剩下光脱脱的枝干。而变得是每一年这开的花,结的果,落得叶,都有早有晚,有多有少。就像一年四季,可是今年的冬天还会跟去年的冬天一样吗?你可以理解成它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你也可以理解成它其实不增不减,甚至也不生不灭。它存在的意义,如果它不是存在于这一方天井当中,如果它只是在大山深处的一片丛林之中,也许根本就无人关注它,但是在这里,天井成了它的舞台,而我们都成了它的观众。其实它并不想刻意地要表达什么,它只是在那里自然地成长,而我们都在欣赏。这就是位置赋予它的意义,如同地位赋予世俗人的意义。”
“是啊,就像一个总统当他上台之后,就会被万人瞩目敬仰。而在他童年时,谁知道呢?他其实和大多数人一样。就像一棵树长在森林里,只有它自己知道。”
我又说到上次去京都的时候。在一家小小的餐馆,一棵树,从房子里穿过去。人们专门为它,开辟了一个小小小小的天井,就像一张四方的八仙桌那么大。可是就因为有了这方小小的天井,有了这么一棵树,整个餐厅就不一样了。这就是尊重。即使对一棵树。在那个环境里,一块小小的日本豆腐被卖到八百日元。当时我在想,其实这棵树有一半的功劳。因为如果没有看到这棵树,我是不会在那里用餐的。
他颇有同感。说如果没有这个天井,没有这棵海棠,也许我也不会来这里。
所以我常说,花园其实比房子更重要。有人把房子盖成了花园。有人把花园盖成了房子
………
我们就这样闲聊了半个下午,直到夕阳西下。他说一起吃了饭再走吧,我说不吃了。留些话,等到下次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