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角落里横着摆了一张双人床。对面是我的书桌。那张桌子是从城里的公寓特地带到乡下来的,如果没有它,我会很不安。书桌上摆着两摞书,由大到小,由厚到薄一本一本叠起来。左边的是《安娜》、《基督山伯爵》、和《挪威的森林》。右边那摞分别是《百年孤独》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它们占了书桌的半壁江山,底下压着凌乱的手稿。
书桌抵着墙,右边就是窗户。白色的窗帘被挂起来软软的坠落,就像杯口将要溢出的水的曲面。窗外是一道水渠,渠水不算清,对面贴着岸边长了一丛杂乱的芦苇,白色的荻花不停的摇晃。
我仰靠着椅背,试图让大脑冷却下来。无数零碎的念头和光怪陆离的片段却在脑海里忽隐忽现,起伏不定宛如夏日夜晚明暗交替的萤火虫。
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轻轻合上。可是风已经进来了,在屋子里绕了一圈舔着我有些滚烫的脸。突然才听见风声,好像之前并不存在似的,呼啸着席卷而过,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越过来的。
是了,前天夜里有冷锋过境,还下了雪。
佳在门口跺了跺脚,皮靴的跟敲在地上哒哒响,好像要把身上的寒意全部赶走似的。她径直走进来,绕开放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时把手袋放了上去。
哪家也没要,怎么办呢。佳说着把手伸进我的颈窝里,我坐起来打了个冷颤。
她显然是看见我的手稿了,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寥寥几个没有意义的字,字的旁边反复画着两条直线。不知道多少条线重叠在一起,深深浅浅的划破了白纸。
还是写不出来?佳说着手顺着滑了下去,两条胳膊像水蛇似的环绕在我的胸前,她隔着衣服握住了我的那里。我转过头,像小野兽似的蹭着她的脸,寻找她柔软丰嫩的嘴唇。佳轻轻哼出声,我把她拉进怀里,她圆圆的屁股坐在我的大腿上。我看着她冻的发红的脸,却根本不行,那里根本没反应。
我有点恼怒有点悲伤,应该是被佳看出来了。她笑着站起身对我说应该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没关系多试试就好了。她把光洁的前额贴在我的额头上,湿润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我去准备晚饭啦。
她这样说着,看似很愉快的蹦着走了。我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晚饭后早早就睡了。按照佳的说法,越是这样越是需要放松,人如果一直像弹簧一样绷紧了早晚会断掉的。我听了她的话,脱光了和她搂在一起。
温暖的被窝里,佳的身体柔软细腻。她的头抵着我的下巴,我嗅着她头皮上好闻的百合花香味说,他们没说什么吗?
哪个他们?佳的声音低低软软的,好像使不上力气似的。
就是,他们。我说。
哼哼。佳突然在被窝里抬起头,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他们说你写的挺好的,但是不好发。
怎么不好发呢?
呀,我也说不上来。她说着缩回被窝里,转过身背对着我。总之,王小波只能有一个是吧。
我没有再说话,伸出手熄灭了灯。
沉默不语的黑暗一下子蔓延上来,我脸朝上平躺着,感觉半边身子木木的没有知觉,鼻子里像是呛了水,塞住了。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屋外长风掠过大地发出巨大又微小的响动。佳冰冷的手探了过来,我抓住她的手没动,企图把温暖就这样传递给她。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我的手,有点失望的把手收了回去。
我在想佳说的话,她说王小波只能有一个是吧。她也觉得我写不出来吗?可是上大学那会她明明喜欢我的小说,在我都觉得复杂的手稿里,她总能轻而易举的指出每一个情节是何时何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而那些以她为原型描写的做爱场面,她的原话是,误人子弟。但她这么说完以后,脸上布满的粉晕却像发了高烧似的很久也褪不掉。
毕业以后我经常和她说等一下,再等一下我的小说就能出世了。她为了照顾我,让我安心写作特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还经常自嘲是非法同居。可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又和她说可能是在都市里,满眼都是灯红酒绿静不下心,去乡下的话也许就好了。她相信了我,陪着我搬出了本来也快要到期的公寓来到了乡下的老屋。可是现在呢?还有理由来说服她再一次相信我吗?
佳在我旁边侧着身子睡着了,黑暗里传开她轻微的呼吸声。我恍惚间想起我向她告白的那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了,我在操场上打球,佳坐在对面路边的牙子上。树的影子洒在她的脸上,星星点点的光斑几乎要晃碎了似的。我走到她的身边坐下,轻轻的唱一首歌。
那首歌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是林宥嘉的《说谎》。佳的脸红到耳根,她把下巴垫在微微屈起的腿上面,松松的裙子胸前露出春天的山脊般柔软的白色弧度。
我突然如有神助,下体一阵肿胀,直挺挺的立了起来。毫无疑问,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为宏大的一次勃起。佳后来说,那天夜里,她本来快要睡熟了,灯突然亮了。然后我从被窝里站起来,挺着巨大的阳具,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坐到书桌前。她看着我写作的背影,忽然害怕极了,觉得我入了魔。
我并没能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反而害了一场大病。我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幸亏有佳在身旁照料,她甚至请来了小镇上最年长的医生。
那是个湿漉漉的有雨的夜晚,医生跟在佳后面进了屋,我没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所以对此一无所知。直到佳让我靠着枕头坐起来提醒我医生来了,我才发现她。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双手指节扭曲如雀爪,整个人好像笼罩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她走到床前,把帽子拉下来,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已经在人世间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光阴,她仍旧是个略显肥胖的女人,好像时间并没能把能量从她的体内抽走似的。
她眯着眼睛端详了我一会儿,又伸出手在我额头前摸了摸。佳在旁边说烧一直退不下去。她瘪着嘴好像点了点头,颤颤巍巍的转过身,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捣鼓起来。十分钟后,一根针准确的扎进我的血管里,针末端的软管连接着两瓶药剂,那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身体里,我感觉眼前模糊起来,慢慢睡过去。模糊中听见她和佳说,放心吧,他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药的效果还是她的话灵验了,我渐渐康复起来,可是还不能下床。佳用小火煨了白米粥给我,我问她天是不是晴了。她挑起细长的眉毛反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听不见风声了。我说。
她点点头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倾泻进来。有些刺眼,我适应了好一会儿。
佳就站在阳光里,侧着脸定定的看着窗外。她盘着头发,显得脖子细长又优雅。我看见她穿着驼色的大衣,里面的毛衣衬的胸部饱满又挺拔。
看见什么了,我问。
她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们都没再说话,各自想着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佳收拾了东西,两天后离开了。她走的时候不过带了几件衣服和一个小小的手袋,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和我在一起七年的女人到了最后其实什么都没得到。她走的时候我已经能下床了,一直送她到路口,她转过身摆摆手说,回去吧。
我看着她上了公交车,转过身独自回家。太阳又落山了,好像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永远都在坠落。
经过一家乡下的店铺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突然飞跑出来站在我面前。我蹲下身子看着她稚嫩的脸问她,你怎么了。她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说,爱哭鬼,花脸猫!我笑着站起来,她又飞跑着离开了,我看见她的影子被夕阳忽而拉的斜长忽而又缩成一团。
佳离开以后,屋里突然变的空旷起来。我坐在书桌前面,看着那天夜里写了一半的手稿,不知道该哭还是笑。发了很久的呆,回过神后把手稿收起来,把书一本一本全部锁进了柜子里。我告诉自己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继续写下去了。
我重拾了大学的专业,开始攻读桥梁建筑和设计。我用计算代替了文字,用逻辑取代了感性。一张校正表通常要用计算器算上一个星期,一张5000块。我的生活似乎渐渐步入轨道,我考到证书的时候决定搬回城里的公寓,其实早就可以搬回去了,但我执拗的决定在这里多住一会儿。
最后搬家的时候我妈特地赶过来帮忙,她是那种永远闲不下来的女人,从小时候的记忆起就永远活跃,总是穿着棉布裙在四处灵活的穿梭,把家里的一切都归纳收拾的井井有条。
我在门口点了一根烟,看着眼前狭长的走道,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苔藓已经漫上墙根,占据了一席之地。
我突然听见我妈喊我,转过头看见她扬起手问我,这是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接过来,厚厚的一拓,上面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是佳的笔迹。因为我的字丑,所以定稿向来是佳代笔。
是以前写的小说,不过已经没用了。我说着要把它丢到垃圾箱里,却被我妈劈手夺了过去。
丢了干嘛,怪可惜的。最起码字写的不错。我不想再听,背过身走到门外继续抽烟。我妈不懂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的道理依旧嘟嘟囔囔个不停。我等着她的兴头过去,声音慢慢低下去。拿出手机打给佳。
电话那头响了一下就接通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她先开的口。
我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过来。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问她,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不行。
我没说话,任凭香烟在空气里烧完。
不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佳顿了好久,慢慢对我说。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你是不是真的爱我,直到那天夜里。你还记得吧,那天无论我怎么弄你都没反应,可是最后你从床上起来写小说的时候,那家伙可真够吓人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大。
你是说,我是对小说有反应?
我不知道,也许你只是对小说里的我有反应。
我开玩笑说这么久没见,没想到你变成有神论者了。
她在那边嘻嘻一笑。
真的想清楚了?我问。
想清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我挂了电话,以后再也没联系过。
我没告诉她,其实她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写过小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也好久没听见她这么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