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一天,慧界和尚外出归来。走到岚城城西伏龙山山脚时,抬眼望去,一层层台阶覆盖着拳头高矮的雪,向山腰延伸着,消失于一片白茫之中。台阶两侧的松柏悄无声息,忽然一只鸟儿飞离树梢,接着一切又恢复如初。
慧界喜欢这份平静,喜欢阶梯上层层白雪的平整洁净,甚至不忍在上面留下脚印。不过,这是返回伏龙寺的必经之路,慧界驻足欣赏了一会儿,便继续向山上走去。每走一步,他都小心翼翼的,除了清晰的脚印,尽量不要留下多余的痕迹。
走着走着,慧界忽然看到前面的台阶上有一串脚印,朝伏龙寺的方向而去。赤足,其中还夹杂着手印,从大小看是孩子的留下来的。慧界加紧脚步。又绕过一段 “之” 字形山路,猛然看到一块突起的山石下面,一个小男孩蜷缩在角落里,不省人事。慧界扔下手中的行李,跑过去俯身查看。孩子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了额头,呼吸急促而微弱。四肢冰冷,额头却热的烫手。慧界见状,连忙抱起孩子跑向伏龙寺,留下一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客堂里,刚刚当上监寺的和尚广亮正在喝茶赏雪。他伸手取桌上的茶壶,胖大的身躯不由跟着挪动。广亮也喜欢这雪景,特别是坐上监寺之位以后,看什么都觉得好。这也是种境界吧!广亮心里这样想着,微微低头抿了一口茶,继续享受这份闲趣。当他心满意足的抬起头,却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稳稳地砸在他的脸上。慌乱中,他手里的茶碗翻落而下,滚烫的茶水正好打在脚面。广亮“嗷” 的一声惊叫,引来寺中大小僧人,大伙儿只见客堂中躺着一瘦一胖两个和尚,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还有一只摔碎的茶碗。
原来是慧界抱着小孩冲进客堂时,因太过慌张不慎在门口绊倒。摔倒时脱手,孩子飞出,正好砸在监寺广亮的脸上。
“没事吧!” 慧界连忙爬起来。
“什么没事!什么没事!你一回来就有事!” 广亮忍不住的冒火。
孩子躺在广亮肥肥软软的肚子上,许是刚才从脸上滚下来的,看起来应该无事。慧界把孩子抱在一边,欠身向广亮问候。
“师兄,师弟实在是不该。”
两个小和尚跑过去扶起广亮胖大的身躯,重新坐回椅子。广亮见众人都在,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叫嚷有失身份,便简单的整理仪容,忍耐着疼痛,像模像样的审视着自己的师弟——刚刚归来的慧界,拿起腔调。
“慧界啊。你,回来了啊?”
“是,师兄,刚刚回来。”
“这是谁啊?” 广亮打了一眼这个孩子,心中不悦。
“刚刚在山路上捡的孩子,烧的很厉害!” 慧界回头对着围观的小和尚说:“快准备被褥和草药,这孩子还有救!”
话毕,小和尚们赶忙散去准备,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僧人轻轻的把孩子抱去。客堂里只剩下广亮和慧界。
“哼,随随便便地带人回来。不管我是不是监寺,师弟啊,我得说说你。这孩子来路不明,又不省人事。万一死在庙里,到时他家人找来,我们要如何是好?”
“那也不能把他扔在雪地里吧?”
“哼,你倒是慈悲为怀。至少应该和明光长老知会一声。”
“孩子虚弱成这样,那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你现在还不去?不过,师哥我现在是监寺了,这寺里大大小小的事就必须得考虑。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就算是个孩子。”
慧界一边听着师兄的训斥,一边拿来扫帚簸箕,清理刚刚摔碎的茶杯。
广亮撇着嘴,垂眼看着簸箕里的碎片,暗暗咬牙。这是他最喜欢的茶杯,出自名家之手,他私下存了好久的钱才托人买到。如今不但打碎了,还只能眼看着慧界把碎片扫走,心里像挨了刀子一样,可是哑巴吃黄连,嘴上却只字不能提。
打扫完,慧界微微叹了口气,轻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双手合十,向自己的师兄轻轻施礼,准备去和伏龙寺的住持明光长老商量这个孩子的事。
广亮望着慧界的背影,忽然想起慧界外出前,托他带回的茶叶。
“慧界!托你带的茶叶呢?”
“啊!捡那孩子的时候扔在半路上了。”
晚功课,慧界没有去。因为他捡回了孩子这件事情,明光长老给他开了特例。
不过,监寺广亮却对此耿耿于怀。不在寺院呆着,总在外面跑。说是去四处求学,谁知道呢?回来也不做功课,捡了一个孩子就搪塞过去了。明光长老太惯着他了,这样下去,我这监寺也……当然,这些话只是在广亮的心里打转,他并没有说出口。
取回遗落在半路的茶叶,慧界赶忙来到房里,看着仍然昏迷中的小男孩。慧界又给他添了被子,看起来气色比刚刚好一些,但还是虚弱的很。从大雄宝殿传来阵阵经声,声声入耳。慧界跟着念诵,一方面是对晚功课的弥补,另一方面也是为这孩子祈福。
当晚功课结束,慧界越来越担心这孩子时,孩子竟微微的睁开了眼睛。慧界喜出望外,不禁大喊:“醒了!这孩子醒了!”
走在院里的僧人们闻声而来,明光长老和监寺广亮也在其中。
见到住持,慧界收起兴奋之情,合十行礼。明光长老笑着让大伙儿散去,并吩咐人去给孩子准备晚餐。
“咱们伏龙寺从来过午不食,没有晚上起火的先例啊。” 广亮闷闷不乐。
“这小施主非寺中人,不碍。”明光长老说。
“这孩子今后……”
“暂且在寺中住下养病,待身体好转,问清原由。或去或留,再议不迟。”
见明光长老这样说,广亮只得回了一声 “是” ,然后徐徐退下。
几天过去,孩子虽然尚未痊愈,但是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这孩子完全不怕生,慧界问他什么他就会说什么。孩子不知道父母是谁,只说自己叫“小灵”。他一会儿说自己四岁,一会儿又说可能已经五岁了。记事以来,他就独自一人,有上顿没下顿。他记不得自己是哪里人,又怎么跑到伏龙山半山腰。不过,看着小灵气色好多了,慧界也就安心了。
又过了一阵,小灵身体完全康复了。
与虚弱时的乖小孩形象完全相反,僧人们很快的意识到小灵是一个淘气到令人发指的孩子,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小灵从不招惹明光长老和慧界,但其它僧人就难逃厄运了。特别是监寺广亮,因为长期以来从不给小灵好脸色,反而成了小灵的主要袭击目标。
趁广亮打呼噜时在他脸上涂鸦,拿走广亮最爱的茶杯撒尿和泥……广亮多次告状,而明光长老的回复总是似是而非。慧界也感到小灵玩的过火,便叫他向广亮认错。一天中午,小灵被安排到过堂给大家盛饭。到广亮时,小灵一反常态的多塞给广亮一个豆沙包,并向广亮露出了一个 “保密” 的表情。广亮哼了一声,心想这孩子总算是知道服软了。没想到一口咬下去,满嘴泥土。
小灵的所作所为引得寺中僧人众多怨言。一次广亮发现小灵偷盗香客的财物,这下可抓到了把柄。广亮一把抓起小灵的衣领,不顾他叫嚷打闹,径直来到方丈院。明光长老和慧界正在谈话,老远就听到了声音。广亮把小灵朝地上一扔,小灵满脸的不情愿,眼睛撇向一边。
“师兄,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问他自己!”
“小灵,怎么回事?”
小灵低下头,不吭声。
“怎么回事?他偷香客的香火钱!这还得了!”
慧界听了也变了脸色,但还是继续问小灵:“真的?”
小灵似有似无的点了一下头。
“怎么着?我还说瞎话不成?!慧界,你看你捡的这孩子!这岂不祸害了这庙里清净!”
慧界开口要说什么,被明光长老拦住。
“小灵,你先出去吧,我和你的两位师父还有话说。去吧。”
小灵看了看明光长老脸色,并无责备之意,又看看广亮和慧界,轻轻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长老,这……偷盗可是……” 广亮猜不透明光长老的意图。
明光长老向慧界问道:“你怎么看?”
“小灵是个好孩子……我之前就在想,要不要让小灵做个沙弥,这样对他有好处,否则这么一直在寺里住着也不是事情。”
“让这孩子出家?!开什么玩笑!” 广亮站了起来。
明光长老让广亮坐下。
“您的意思是?”慧界问明光长老。
“这孩子有一天会皈依,不过还不是时候。现在么,不如给他找个好人家寄养。”明光长老回答。
慧界有些不舍,但心里明白长老说的对。
“那么,你若是没有意见,这件事就拜托广亮处理吧。”
听明光长老如此安排,广亮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能送走这倒霉孩子怎么都好,便答应下来。
“那就拜托师兄了。”
“哼,你捡来的事,终究还得师兄我去圆啊。”
既已商量好,二人便离了方丈院。小灵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刚听到时大哭了一场,之后细想起来倒是个高兴事,终于不用受这寺里的种种规矩了。但这人家毕竟不好找,广亮找了几家,慧界都觉得不合适。不久,慧界再次离寺外出。临行前再三叮嘱师兄广亮,定要给小灵找个好归宿,切不可草草了事。广亮满不耐烦的送走师弟,心想正好趁此机会赶紧把小灵送出去,不管送到哪儿,他总不能再回来了吧。
广亮从当了伏龙寺的监寺之后,掌管着寺内大小财务之事。加上伏龙寺所在的伏龙山物产丰富,又常有香客入山,便给广亮提供了很多灰色收入的机会。广亮背着明光长老,和岚城中许多人物都有灰色经济来往,这其中就包括混混团伙“影子帮”。
“影子帮”的头目二十出头,城里人都叫他“影子”。团伙中的成员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影子帮”做着一些诸如垃圾回收的边缘工作,也干着敲诈旅客的勾当。但他们只针对外来人,从不对本地人下手。尽管如此,当地人依然唾弃影子和他的“影子帮”,绝对没有正常家庭的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接近他们。
“影子”性格乖张,因占用了伏龙山西麓的一片空地处理垃圾而和监寺广亮有灰色交易。影子常常调侃广亮的贪财和肥胖,从没有半点尊敬之意。广亮对此不悦已久,但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就忍了。送走慧界的这一天,广亮突然想到了“影子帮”。反正小灵也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不如……想到这,广亮对明光长老假称给小灵找了个好人家,便带着小灵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