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的灯从半空中就开始亮起来,从高耸的大厦到街道的路旁,再到这个将近废弃的城中村头。我把电子灯串一个个摞好,又挨个检查着小灯泡,一通电整个灯条开始闪起来,特别好看。
我踩着马扎子把它们挂在了路旁的树杈上,又把插排小心翼翼地缠在树底下,尽量远离那个支好了的烧烤架,里面的木炭刚刚燃起来,红的发烫,开始发出吱吱拉拉的声响。
“王三儿,今天出摊晚啊。”
隔壁老李早就光着膀子置上了肉串,一旁的落地黑铁风扇呼呼地吸着燃起来的烟雾,他还拿了个小蒲扇加紧了焰苗,铁签上的羊肉红红白白嵌在一块,又被油刷一下浸透,慢慢变得瓷实起来。
我冲他笑了笑,他烤架上的烟雾被风吹了过来,扑了我一脸,又冲着背后的河沟,还没完全落进去就又散没了。
我看了看我的羊肉摊子,只有六张小桌子,一个小门面上面写着王三烤串,在往里放着一个冰柜和几盆下午刚宰好的羊肉,一个燃气罐和一口锅。
张小小正忙活着那口锅里的炒面。
“哥,先准备几份?”
“看着弄就行!”
我冲他摆摆手,他就又低下了头,把身子都埋进了那口锅里,溅起来的油烟把整个几平米大的门面笼住了。
城中村都快要拆了,这里的门面房最便宜,也没什么人管,慢慢成了城里的烧烤摊,在繁华的高楼大厦里偷偷地冒着臊腥,也可能是那条水沟,这些烤到后半夜的腥气都会随着泛泡的绿水消失在黎明之前,飘不了太远。
我的摊子很小,在旁边落地户眼里不构成什么,加上张小小这个土生土长的城中村人,自然也没什么人动我,像他们说的。
戳你的功夫还不如穿块肉。
我自然就笑一笑,把烟赶紧递上去,再塞进他们的口袋里,没关系,一盘炒面加一份凉拌黄瓜就赚回来了。
小打小闹请不了太多人,只有我和张小小,不过也够忙活的,他掌勺我烤串,都是服务员。他是技校辍学的,还不到二十,当过几年小混混,就在这儿不出几公里的范围活动,因为伤过人出来后没人要,再后来碰到了我。
“哥,人家漂大城市进大厦,你咋漂个串呢。”
“串多好吃。”
“拉倒吧,是不是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我脖子里的那块平安扣,看了看我又说。
“女人?”
女人,这个称呼在我这里还不如一撮孜然有味,三十多岁的我什么女人也没有,开始还觉得不习惯,后来也就算了,天天摸摸那些盆里的肉,该想象的都能想象到。
我把脖子里的那个平安扣塞进了体恤里,生怕给滴上什么油渍,确定放好后,接着拿起脚边盆里穿好的肉搁在了烤架上。
今晚的烤串开始了,隔壁老李的肉都已经嫩地飘香了,陆续的人在河沟旁停好了车,搂着腰,搭着肩膀走了过来。
2
这个城中村头很快就热闹起来,小桌子上的肉盘和毛豆花生越堆越高,地下的啤酒瓶也越来越多,张小小手里的炒面和鸡蛋都颠到了天花板上,一份一份地往外端。我这里的肉串像是工厂里的流水线,在隔空的传送带上一铁盘一铁盘地往那几个摊子上。
嬉闹的声音和吹牛逼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拿着蒲扇不断地添着油加着醋。
啪!
我抬起了头,在嘈杂声中有一个很清脆的巴掌声。
一个女人被打了,接着男人吼了起来。
“不是给你说了,特马的,你算个什么!”
女人穿着白色的裙子,头发披肩散着,背着一个红色的小包,安静地坐在马扎上,手里还夹着一根香烟,撇着头一直看着烤架上卷来卷去的烟雾,什么也没说。
看不清脸。
周围的人都瞧了一眼接着自顾自的没管,我继续低头烤着肉串,男人的嘴里没停,显然喝了不少啤酒,我瞄了一眼。
一桌子围坐了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嘴里吼个不停的是一个矮胖的男人,坐在马扎上露着那双黑色的皮鞋还有往外冒的白袜子边,穿着狗头的大体恤,腰里别着一串钥匙,里面的那枚蓝天白云在忽闪的灯串下很是明显。
啪!
男人又出手了,把那个女人打在了地上,她整个白色的裙子在满是啤酒瓶和花生毛豆壳的地上散开了,那头长发也像个扑腾起来的毛肚,还冒着热气蒸腾的愤怒,扭头看了男人一眼,又穿过烟看到了我。
我也看到了她。
手里的串一下就掉进了烤架的木炭里,我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河沟的栏杆。
张小小冲了过去,扶起了那个女人,瞪着那个男人。我赶紧拿起了手里的串甩到盘子里也跑了过去,拍了拍那个矮胖子。
“别生气,这盘肉赠您,有话好好说。”
他一下子从马扎上站起来,冲着我。
“我特马爱怎么打怎么打,你管的着吗!”
说完又把女人拉了过去,甩了两巴掌,女人一声不吭,却一直在看着我,又赶紧扭过了头,遮起脸来。
我没看错,是她。
我一下子就火了,推了男人一下,那个矮胖子往后趔趄着,被两个哥们扶住了,踩倒了几瓶啤酒,所有的人都往这看。张小小被我的反应惊住了,但还是过来站在了我旁边。
那三个男人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直接踢翻了我的摊子,张小小从地上拿起一把铁签攥在手里冲着他们。
“你们找乱啊!”
“不打听打听我们是谁!”
我摁住了张小小的手,把那些铁签抢了过来。
老李看到这一幕也跑了过来,大家都在附和着气氛,安抚着那三个男人,女人背对着我捋着自己的裙子又从包里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烟雾从头顶上飘出来,连头发一起被矮胖男人一手抓住了,往后一仰,直接磕在了四仰八叉的桌子上。
老李又摁住了我,摇了摇头。
“多了去了,不能管。”
女人后仰着身子头发像倒垂的狗尾巴草,把整个脸都露了出来,高挺的鼻梁和圆圆的眼睛都没变,皮肤还是那么白,她又瞥了我一眼,甚至眼神都没变。
“你毕业了想干什么呀?”
“我?赚大钱吧?”
“哈哈,你看你拿的那个串!”
“我的串怎么了!”
“你将来去烤串吧!哈哈!”
“那我烤串,你跟我走吗?”
“我才不跟你走,傻瓜!”
3
我抄起了地上的啤酒瓶,猛地一下砸在了矮胖男人的头上,半瓶子液体哗啦啦地流了他一头,玻璃茬子碎了一地,他头一懵完全没反应过来,松了女人就捂起了头。
其他客人都站起了身子躲开了,他哥们急了起来,把马扎踢飞了,在空中盘旋着翻了个个砸进了旁边的毛肚锅里,溅出了一堆滚烫的汁又浇在了满盘子的肉串上。
乱了起来。
张小小又抓起了铁签,让我一把拽下了。
“你不能出事。”
“哥!”
“王三儿!你这是干吗呀!”老李也吼了起来,跺着脚拿起了马扎子。
两个男人回到车上掏出了铁棍,矮胖男人打起了电话,我把女人拉了过来。
“小雅,你跟我走!”
她甩开了我的手,木讷着看着我,整个混乱的场面里我们像两个丢了提线的木偶,傻兮兮地看着对方,所有人都在慌乱着,那根铁棍冲着我飞了过来,张小小趴低了身子替我挡住了,男人的一口痰直接啐进了那盘凉拌黄瓜里,和洒上的酱油混在了一起,黄瓜的盘子还颠了起来,在整个烟雾里扭动起来。
她认出了我,眼睛突然就挤了一下然后伸出了手,我一下抓紧了她,直接跑向了远处没有灯光的废墟里。
背后是一片狼藉和止不住的嘈杂,那些闪烁的霓虹都渐渐暗了下来,我还能听到男人的破口大骂随着扬起的风慢慢消失在了拐角的破屋檐下。
她松开了我的手,扶着那面拆了一半的破墙,气喘吁吁又笑了起来。
“王三?”
“小雅。”
“你怎么在这?”
“烤串。”
“什么?”
“那个摊子,我的。”
她笑声更大了,从包里又掏出了根香烟,还递给我了一根,我低着头,脖子里的那个平安扣又晃了出来。
“你还戴着?”
“嗯。”
“你傻不傻?”
她点着了那根香烟,火苗蹭地一下把地上的破盆烂纸照得通明,然后坐在了屋檐下的台阶上,歪头看了看我。
“我变了吗?”
“还是那么漂亮。”
“哈哈,你的串是甜的啊。”
我也笑了,坐下来,看着她。
我的串不是甜的,是从羊身上ge下来的,又在盐水里泡几个小时然后滤掉腥味,再腌制起来涮干净,一块块duo开,穿在铁签子上,备好。
咬起来,一点也不甜。
毕业前几天我和小雅在学校门外的地摊吃了个串,聊了聊梦想就分开了,她要去大城市给我留下了一块平安扣,说是如果想她就去找她,如果丢了,就别来了,我一直戴在脖子里,没丢,但是她找不到了。
“你为什么断了联系。”
“不是分手了?”
“我一毕业就来了。”
她吐了口烟,上下扫视了我几眼。
“来烤串了?”接着又问,“挣到钱了吗?”
“我没找到你。”
她没接话,握过了我的手,指甲很长,手指和七八年前一样纤细。她一使劲,无名指那枚戒指硌在我的中指腹,有点疼。
“还喜欢我?”
我一下把她搂在了怀里,那根手里的烟一抖掉在了地上,又被风吹着打起了颤。
“小雅。”
“王三,别问。”她顿了一下,“你愿意带我走吗?”
她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两个胳膊缠住了我的腰,两个胸紧紧地贴着我,软绵绵的。
女人。
我找了七八年的女人,完全不像那盆子里的肉串,我压抑的内心膨胀起来,那个羊肉串的摊子仿佛突然就找到了意义,在我脑子里也沸腾起来。我抱住了她的头,把整个脸贴了上去,像是啃食肉串一般,疯狂地xi shun着她的zui chun。
我把她的整个身子靠在了墙上,用力顶着她的下shen,甚至掀起了她的裙子,她一点没变,那柔滑的身体还是像一块刚刚融化的冰,清凉中透着娇嫩。
她推开了我。
“你浑身都像一块羊肉。”
我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她接着又把我拉了过来,把zui'chun贴在了我的额头上,qin了下去,接着问。
“你愿意带我走吗?”
“我愿意,小雅。”
4
她伸出手把我的平安扣解了下来,冲着远处的河沟丢了出去,我没拉住她,紧紧地拽着她的另一只手。
“小雅?”
“别傻了,王三。”
“什么意思?”
“那么多年了,你图什么?”
她松开了我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拧了拧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接着说。
“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她从这片废墟的阴影里走了出去,一步就跨进了那片烧烤摊打出的亮光里,我跟在她后面追了过去,她头也没有回,径直地往前走。
烧烤摊杂乱的人群都停了下来,矮胖男人站在越野车的旁边,张小小弯着腰收拾着烂摊子,老李回去张罗自己的生意了。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女人高跟鞋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又追了几步,烧烤架上的木炭冒着浓烈的烟,又被大风扇吹地四散,像是迷雾一般。
“小雅!”
我大声喊了起来。
“妈妈!”
车里下来一个小男孩,向她跑过来,她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妈妈,爸爸说你又要跑呢。”
“不会,妈妈哪也不去。”
她又回头看了看我,低头笑了一下,走进了越野车里。
汽车发动了,顺着河沟扬长而去,我走回烧烤摊,坐在了马扎上,张小小看木炭的烟太大了,跑过去倒了出来,把上面烤糊了的肉串一股脑丢在了桌子上。
我拿起了一串,啃了起来。
“哥?”
“我尝尝好不好吃。”
那烤糊的肉串嚼在嘴里一点也不好吃,像是吃着又涩又硬的树皮,我越嚼越用力,彷佛咬着我愚蠢的前半生。
张小小也拿起了一串,玩命地咬起来。
“哥,一点也不好吃。”
我笑了。
“是啊,不好吃。”
我们的笑声被弥漫在烧烤摊上的烟雾偷偷卷走了,又将会顺着这个河沟消失在下一个黎明之前,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