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老王二十有三，大三，遇到小林姐是在夕阳红旅行团的夏天。
我问老王，你为啥来个老年团。
老王说，便宜啊。
我问小林姐，你为啥来老年团？
小林姐说，哈哈哈，你看老爷爷老太太多好玩多有趣啊，哈哈哈。
老王是个典型的理科男，金融专业大三，二十三岁就已经规划好了未来十几年的一切，小到合理饮食日常排泄，大到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不是处女座却有着处女座般的倔强与执着，对金钱如此，对爱情也如此。
他说，在我事业有成之前是不会谈恋爱的。
这包括不会牵任何一个姑娘的手，闻任何一个姑娘的发香以及多看任何一个姑娘超过五秒。
他被一个世界的幻象所束缚，就像被八股锁住的满清进士——很傻，却很稀有。
我问，那在你在二十多年的孤独生命里，就没有一刻，在漫天繁星却空无一人，在午夜梦回辗转难眠之际，感到寂寞感到空虚吗？
他扶了扶眼镜说
“吴导，我热爱学习”
“那你撸吗？”我问
“什么是撸？”
我比划着双手。
“啊！你好坏啊吴导，我从来不干这种事的….”
“别叫我吴导，我和你差不多大，叫我老吴”
我第一次从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同龄人脸上看到过如此真挚的羞涩表情。作为导游，我见过各种各样怪力乱神的人，但在那一瞬间我可以肯定他没有骗我，那种感觉就像是小姑娘第一次来了月经找到了妈妈却支支吾吾的不知所措。我有怀疑过会不会是他演技太高，以假乱真，可从他后来烂如狗屎的狼人杀技术来看，我排除了这一选项。
蓝色（不撸）奇迹の童身白莲花神秘男。
我默默给这个三观正到有点与世界无法温柔想处的青年贴下如此标签，人们常说，一方水土造就一方人，我脑子里不由自主的猜想，到底哪块肥沃的土地，哪种奇葩而单纯的文化塑造了我眼前这个老王呢？
旅行团将从昆明发团，老王在离开昆明前给我讲了一个让我语塞的故事。
在来昆明的火车上，42个小时，老王选择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硬座。我无法想象那是一块怎样的屁股和一块怎样的座椅，是不是真的有奇异的魔法可以把人的屁股和一件死物稳稳的粘合在一起而又能从容分开。
“我没带什么零食，又舍不得买餐车上三十块钱一盒又贵又难吃的盒饭”
“我对面坐着一个阿姨带着她的小孙女，可好了，看我可怜就给我分了好多泡面”
“然后呢”
“我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啊，我想她家孙女多乖多可爱啊”
“嗯？”
“然后我就一直给她孙女辅导暑假生活，初中数学还有黄冈写作，下车的时候小姑娘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一定是舍不得我。”
说完老王仿佛陷入了那个离别的瞬间，露出了甜蜜而灿烂的笑容。
小林姐是已经工作一年的在职教师，小学心理。
“那您课多吗”
“一个班一周两节”
“还挺轻松呢，一周才两节课”
“三十个班”
作为团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第一次见到小林姐时，她戴着一个橘色的鸭舌帽，一件白色的原点衬衣，扎着个马尾始终低着头，不高的个子让我以为是哪个阿姨大爷家的孙女来参加学校春游。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迎接我的是灿烂的笑容，老王说那是入春的第一缕阳光，可以融化万年不变的冰川，也包括他。她的笑很干净，我无法判断是看上去干净还是内在也同样干净，因为是心理老师的缘故，她的一举一动凭我的经验无法判断且终存狐疑。
小林姐很快和大爷大妈打成了一片，也许是职业的缘故，让人亲近，在火车和汽车上的漫长时光，她总会为这群“大龄青年”们解决各种琐事，小到日常柴米油盐，大到刘大爷是不是又去找了他的老情人而被张大妈质问。
我从小林姐那里学到了一个词语，物极必反。她说，人老实到极点就很容易坏，人邪恶到极点其实离宇宙真理的善也不远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爱情里，傻到了极点也许就是聪明。
我私下悄悄问小林姐报个中老年团的原因，她乐呵呵的告诉我，天天面对一群小孩子啊，我就想啊，是时候换换口味面对一些大孩子了，你看他们，不就是一群大孩子吗，多欢乐啊，哈哈哈。
老王和小林姐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说
“作为团里为数不多的三个年轻人，我们相互认识一下”
“你好，我叫林婷，是一名小学心理老师，很高兴认识你，请多多关照”
说着小林姐伸出了手掌
老王在注视林婷的第六秒才握住了那双手，然后快速分开，故作镇定却结巴到
“你，你，你好，我姓王，他们都叫我老，老王…..”
“哈哈，老王，希望你不是隔壁的那个老王哦，哈哈哈”
带老年人的团，就得克服住没有夜生活的事实，如果是一群毕业的学生，他们会嚷嚷着叫我带他们去最闹的迪厅，或者年轻人的团里会偶尔出现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女让我推荐附近较好的清吧，然后一夜不归。
而大多老年人习惯在十点左右就回到酒店洗漱休息，这让作为导游的我，只能苦中作乐，不怎么喝酒的老王被我拉着在我的房间喝酒，一同来的还有团里一个中年轻微发福的大叔，我们叫赵哥。
赵哥人近中年，却感觉和同年龄的中年半老头格格不入，他头发乌黑依旧，喜欢侧脸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白天戴墨镜追日光，夜晚取下墨镜抓星辰，同样的动作如果由我做出来就是无可否认的装逼，但赵哥作出来就显得一抹成熟的忧郁。他也不常这样，只有人少的时候才如此，尤其是赵夫人不在的时候。
他给我们说的最多的话是，
“你别给你们阿姨说我在这”
赵哥说，他年轻时就觉得身体里住了一个诗人，后来现实把那个诗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成了一名商人。人到中年，好像也没啥追求了，归隐山田吧又不合适，那束缚又松了一点，那个诗人就时不时出来作祟。
“所以你是老司机吗？”
赵哥微微一笑，眼神深邃而诡异。
“你说呢，你们那点词儿，我能不懂？”
旅行的某天夜里，我们仨又在房间里喝酒。
“小伙子，你有心事”
赵哥弹了弹烟灰，看着老王。
老王喝了一口啤酒，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说
“我好像恋爱了”
“去NMD的，二十三年童子身哪来的爱，哪来的恋”
我笑骂着拍了一下老王。
“是婷婷那个小姑娘吧，恩，是挺不错的”
那天晚上老王接了从赵哥那里的人生第一根香烟。他抽烟的样子很别扭，别扭的夹着那根“宽窄”，别扭的放进嘴里，在别扭的吸一口，再像鱼缸里吐泡泡的金鱼一样吐出嘴里的烟球，好像那样就会显得他心事重重而悲伤。
他说，几天接触下来，他完全被小林姐的人格魅力所征服而融化，那是他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即使梦遗时也没有的愉快，他问我，这算一见钟情吗？
他说，他是陪他妈妈看都市情感剧长大的，她一直对电视里那种精神独立，秀外慧中的姑娘偏爱有加，视作女神。
他说这样的姑娘，会有这女人天生的温柔细腻和男人的成熟理智，是为女神，就应该被人供着，不容亵渎。
“可如今，我感觉这个女神下凡了，就在我隔壁两个房间，二十米不到的距离里，我怦然心动却又黯然失色，我该咋办”
老王的一番自言自语让气氛一度安静到尴尬，我们不知道接些什么。
好在赵哥这时点燃了一根香烟，不合时宜的开了车缓解气氛。
“女神嘛，自然带有仙气，你不追她，就让仙气裹着她一路远离红尘喧嚣，划破苍穹去往浩瀚宇宙；你若真心喜欢她，追她，就去睡她，每天睡一次，让仙气变为滚滚的红尘气浪，卷的她无法安宁，卷的她再也无法得道飞升，日而久之，久而日之，女神成了女人，皆大欢喜”
也许是赵哥告诉了赵夫人，也许是大爷大妈确实眼睛雪亮。
那晚后，团里的大爷大妈好像都有了新工作，熄灭已久的八卦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为他们日渐苍老的身躯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们有意无意的在小林姐面前说着老王优劣，有大妈摸着自己的皱纹说，要是自己在年轻个几十岁肯定就找老王嫁了；有大妈掏出手机翻开朋友圈相册说，我准备把我孙女介绍给他；也有大爷喝了点小酒说，其实自己年轻时就像老王这样正直而迷人……
推波助澜，老王也时不时做出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小举动来靠近小林姐，盛饭，买水，搬凳子甚至借了刘大妈的太阳伞来给小林姐遮阳，惹得刘大妈一阵笑骂自己老了没人迷。
小小的波浪在路途上拍，在饭桌上拍，在星空下拍，小林姐的脸色也由哈哈大笑，变得尴尬，变得面无表情，再到难看。我们都知道，不能再推了。
“我擦，老王，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去告白？？你不喜欢人家吗？”
“我喜欢她呀，可我感觉我配不上她”
“喜欢就去追呀去告白啊，癞蛤蟆还可以吃天鹅肉呢，没追到哪来的配不配的上？”
老王点燃了一根烟，别扭的吸了起来，他自言自语说，我觉得我还是蛮厉害的人，你们看，我规划好了我未来十几年；我一直坚信我的第一次应该留在新婚的夜晚；我可以一个暑假没日没夜的做家教挣满我整年的生活费；我可以忍受长途的的硬座；我热爱学习热爱祖国和生命……
“可你知道吗，当你真正主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变得微不足道”
“就像黑夜不再需要萤火虫，而需要星光”
赵哥叹了口气到。
“对啊，你有真正主动喜欢一个人吗，你有那种感觉吗，老吴，我第一次接触爱情，我觉得爱情，让人变得卑微，变得，变得，贱”
说到这里，老王很懊恼，索性不说了，掐灭了烟头，发着呆。
爱情，让人变得卑微吗？我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吗？在她面前，我是否也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我也会止步不前吗？踏前一步，到底会是惊涛骇浪还是海阔天空呢？
我无法再给老王答案，因为我也陷入了寻找自己答案的深思中。
旅行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小林姐私下找到了我，她给我说，
小吴啊，你们不要再帮老王追我了，我和他之间，没可能的。
为什么啊，我问。
她笑了笑，没说话。
我没告诉老王，我不相信努力没有结果，我想继续看到这个童男子身上燃烧的明亮火焰，尽管他正在逐渐黯淡。
但事实证明，努力了真的不一定有我们期望的结果。所有的鸡汤终究鸡汤，
但大相径庭的结果，却会让人深刻，让人生长。
一次晚饭，在大爷大妈不断使眼色的情况下，老王抢过赵哥的小酒壶。
“婷婷，我敬你，你以茶代酒，你是我二十多年见过最完美的女性，就像【最美的时光】中的苏蔓。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在你面前我总感到苍白而无力。无论怎么说，我祝你幸福”
我悄悄给赵哥说，他这不是告白，是告别。赵哥无奈的点了点头。
小林姐不出意外的给老王发了一张好人卡。那天晚上，老王看着天花板，很晚很晚才睡觉。
我问后悔吗？他说，不后悔。
第二天的时候，小林姐向我提出提前离团申请，她说，她要回去参加教师资格考试，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老王相信，那一定是真的。
老王和我目送小林姐消失在了机场的候机楼。
那眼神让我想到了冯唐【万物生长】里的秋水对初恋的描写，
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就这样浇灌了三年，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湿润的原因
小林姐离开后，在大妈大爷间就开始流传起许多的传闻，有的说，小林姐是因为已经和未婚夫订婚，就在明年春天；有的说，小林姐其实是一个同性恋蕾丝边…..
我不知道这些传闻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也不知道小林姐离开的真正原因。
赵哥拍着老王说，如果是同性恋，你就发了，追上了，一箭双雕，人生赢家。
赵哥还说，如果是已经在明年订婚了，小王，听我的，更应该勇敢的去追，以后给你孙子吹，当年追你奶奶，就在你奶奶和别的爷爷准备结婚时，把你奶奶抢到了手，才有了你爸，才有了你，这会比都市情感剧还情感…..
旅行结束，和浩浩荡荡的老头老太在火车站分手那天，我问老王，感觉怎么样，老王叹了口气说，感觉可能未来十年不会再爱了。
“为什么啊？”
“哈哈哈哈，老吴，人啊，一旦有了一个更高的标准，就很难再喜欢其他人啦……”
临走前，赵哥给老王塞了一张信封，里面是一个地址和一行诗，赵哥说，地址是赵太太搞到的小林姐就职学校，而那诗，则是他体内的诗人写给我们这些小年轻的。
诗如下
我喜欢你
无论是发丝
还是是毛孔里透出的气体
我喜欢你
那是春天到来的秘密
我喜欢你
那是第一眼就决定的
爱情原理
哪怕时光荏苒
哪怕我会老去
只要记忆中
定格住你瞬间笑容的美丽
和我曾喜欢过你
此生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