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小子，烦死老子。这句话放在吴悠身上，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能在西瓜地里静静地爬上两个小时，就是为了乘着老乡不备偷走几个西瓜。也能想方设法用一个露底的簸箕连续捕捉十几只麻雀。他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敏捷的大脑，就算是一个大人也望尘莫及。可他就是一件正事都不干！

蹿上跳下，偷鸡摸狗。抽烟喝酒，打架斗殴。一上课就睡觉，鼾声响得让整个教室的学生都无法学习。每次都气得那个白发苍苍的张老师胡子乱颤，叫家长也是经常的事情。

张老师每次都发愁地对吴爸爸说：“这孩子要管管了，这么下去就荒废了！”

吴爸爸每次都是瞪着眼睛、攥着拳头、咬着牙，冲着吴悠大吼：“你等我回家，我不打死你！”

张老师苦笑着摇头：“你这样蛮横的家教怎能让他听话？我们单独聊聊吧。”

吴爸爸也曾是张老师的学生，对这位把一生都奉献给教育事业的老师也是敬佩至极。在支走吴悠之后，两个人开始了简短的对话。

“吴悠这孩子有耐性脑子也聪明，就是劲儿没往好处使啊！” 张老师的语气中满是担忧。

“老师，那你看怎么办，我是打也打了，好的也说过，就是不起作用，我也发愁啊！” 吴爸爸焦急的脸上也尽是憔悴。

“只要你舍得，我有办法治他！” 张老师捋了捋胡子，厚厚镜片后显露出坚定的眼神。

“老师，孩子给你了，要打要骂随你，只要他有出息，只管你怎样！” 吴爸爸说得也坚定。

两个大人的交谈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我是在老师办公室亲眼得见，但当初我甚是怀疑，这样一个顽劣的孩子怎样会浪子回头。

接下来的一周，张老师任由吴悠怎样都没有去管过他半分。只是以异样的眼神扫视他，那种眼神，让我感觉到浑身发冷。

在第二周，吴悠又和班里一位孩子起了冲突。这一次张老师把吴悠叫到了自己的宿舍，具体谈话过程怎样不得而知，但神奇的是，作为我最调皮的同学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办过一件坏事，学习成绩也回升了，这种状态持续到了高中毕业，直到后来考取了清华，这一段是当初吴中浪子回头的典范，张老师也因为培养出来了一位清华学子被广为传颂。

只是在我的眼里，从那儿以后，他看张老师的眼神则是充满了杀气。当问到他的时候，他也变得沉默寡言。

吴悠的父亲也不幸在一起车祸中过世了，他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我们见到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话说前年，我们得知了张老师身患癌症，最后只有一年生命的时候，吴悠出现在了张老师的家里。我们这才知道，那个神奇的影响吴悠一生的对话。

那是一个大雪天，我一早起来把自家的雪打扫干净，又清扫了我们邻居——张老师的门前雪。

张老师听到门口的动静，开门走了出来，此时的他早已被病魔折磨得非常憔悴，因为化疗头发和胡子也都被刮了个干净，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神也显得很疲惫。

“张老师，你咋出来了，小心身体啊！别冬着，您还是进屋吧，我给您打扫完就好了！” 看到他的样子我于心不忍，想当年的恩师的腰杆笔直精神矍铄，他可以在蜡烛下，工作到深夜去一个个批改作业。

张老师笑着说：“没事啊，小吴，没事我就出来溜达一下，活动活动也对身体有好处。” 此时的他由于活动不便，手里多了一条拐杖。老伴在身边搀扶着他，还时不时地整理一下他的衣襟，生怕他冻着。

张老师夫人也是吴中的老师，两个人是村里都羡慕的神仙眷侣，一辈子恩爱，只是师娘患有疾病一辈子未能生育。张老师的晚年师娘照顾得细致入微。

看到两个人恩爱的样子，再想到老师的身体，我不由得有点悲伤，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迈步走进老师的院子，边走边说：“老师，我把里面也都给您收拾了。”

迈进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还是掉落了下来，以至于他们的话我全没听清。他们没有跟进来，我想应该是出去散步了。我也没有再去理会其它，用心扫起了雪。

那年的雪很大，一脚踩上去能埋到脚面。所以清理积雪就显得非常吃力。华北的房顶都是平顶，夏季方便晒粮食，但到了冬天就很容易落积雪。所以清雪一般都是从房顶开始，我顺着梯子爬到房顶，先用铁锨把大块的积雪铲下楼，然后再用扫帚把房顶扫干净。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房顶已经清扫完毕。

我刚要下楼梯的时候，看到吴悠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由于很久不见，我也有些想念他，看到他的时候主动打招呼：“哟！咱们的清华才子来了啊！真是一年没见，你又胖了些。等我下来啊！”

他一看到是我，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回应到：“三千啊！我还没看出来是你，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说话间，我下了楼梯，冲着他奔过来就是一个拥抱。许久不见的发小，见面时自然感情表露得多了一些。

“大才子，你这一年都咋样啊？还在北京吗？” 我迫不及待地问着。

“还行啊，我北京都落户了，还能去那儿啊。” 他也笑着回答着。

“你行啊！北京人儿~了呗~ ” 我夸张地把人儿里面的“儿”字拉长，以表示我的羡慕。

他害羞地挠挠头，纠正到：“你说的北京人儿是原始人，我这算是新北京人。” 他口齿清晰地表达结束，我俩大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简单攀谈了彼此的工作和生活之后，他严肃地问：“我爸告诉我张老师身体不好？这是咋了？ ”

“刚查出来，癌症，化疗刚结束，你也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现在就是尽量让老师高兴些。” 话到痛处，我也不忍多说，说完我们两个都安静了，停止了说话。我掏出一包荷花，打开封条，递给他一根。他接了过去，从兜里拿出火机，两个人点着烟一口口吸了起来。

烟到抽到半根的时候，张老师和师娘从外边走了进来。张老师看到院子里的吴悠，愣着站到了原地，有几秒的时间没有说话。师娘是先开口的：“吴悠啊！你可来了，你们老师天天和我念叨你啊，知道你回来了，你老师还说去看看。来快点进门，咱们好好聊聊。”

此时张老师也反应过来，他加快脚步向前走。看到他激动的样子，吴悠也主动迎了上去。

张老师拉住吴悠的手，眼里也泛起了光芒。他上下看着吴悠，嘴里还不断地说着：“孩子，你长大了。都怪老师对你不好，不过能看到你现在的成就，我很欣慰啊！”

吴悠眼里也好像有泪光，他年轻时看张老师的杀气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温柔了起来。我们搀扶着张老师走到屋子里坐下来，张老师还在高兴地拉着吴悠的手问长问短。此时吴悠的脸上也充满了笑。

师娘沏了一大壶茶，我们从上午聊到中午，看到老师那么高兴我也受到了感染。师娘中午的时候炒了一大桌子菜。我和吴悠喝着本地的高梁烧酒，师傅以茶代酒，又从中午聊到了晚上。从这些年分别后开始聊到了工作，聊到了生活，聊到了许多许多。当得知吴悠情况的时候，张老师笑得像个孩子，拍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

到了晚上，吴悠和我都有了几分醉意。显然他比我要喝的多了不少，因为他的舌头说话都短了。

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吴悠最后竟然哭了起来。他抱着张老师不放，嘴里还老说着：“老师，不是你那句：‘你就是个孬种！你就活该受穷！你这样瞎闹我看不起你！你爷爷和我是同学，你爸爸是我的学生，到你这边还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们真是活该一辈子受穷受累！’ 我是不会争这口气的！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证明，我可以！”

张老师也掉着眼泪安慰着：“孩子，是我说得太过了，竟然给你造成这么大触动！”

我怔住了，我的思绪飞速回到过去，原来张老师嘴里那句：“只要你舍得，我有办法治他！” 就是那一句：你们真是活该一辈子受穷受累啊......

一个负责任的老师，为了学生能够承受多少压力！他抱着被学生误解的危险选择了一个最冒险的方法，因为他的学生他知道，那是个负责任的血性男孩儿，一切教育都无法把他唤醒，只有触及到他的内心。

知耻而后勇！可谁想去做那个坏人？张老师做了，还做得义无反顾。都说教育是用颗心去唤醒另外一颗心，一个灵魂去点燃另外一个灵魂。教师的灵魂就是那么洁白无瑕，就好比这漫天的大雪！瑞雪虽然冷，但它可以杀灭害虫，才能保证有一个大大的丰收年。

我把年轻时候看到的事情一并告诉了吴悠，我感叹如果吴爸爸还在，这个误会不会这么长吧！吴悠后悔莫及，他感叹他这些年没有好好感谢张老师。他后来给张老师送了终，并主动照顾起了师娘。当初张老师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想到有任何回报，但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