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原创)

那年,我高考落选,回到家里帮父母做一些农活。锄草,施肥,拾柴,放牛,一边劳动一边看书,往往神情飘惚,弄丢牲口,折坏农具,成为村人笑谈。父亲沉默,母亲唏嘘,日子在艰辛的劳作中一天天度过。

正值农历四月,马兰花竞相开放。满眼望去,田埂、路边、崖畔,一团团,一簇簇,或相拥低语,或迎风绽笑。全开的,半开的,未开的,从浅蓝到深蓝,都挺直了身,舒展了腰,等待风的检阅,雨的洗礼。看一眼心动,掐一枝心怜。无需号令,将一条条小路点缀成彩带,让一缕缕清香撒落山野。其实忘记了绿色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万木葱茏,小草争路,微风送爽,麦花传香;而马兰花则是山乡舞动的精灵,传递希望的使者。

孩子们最是高兴,常常将马兰花扎成一圈戴在头上,既可遮凉,又能增添无限的美意。记得母亲曾将一株马兰移在墙角,我每天回去总要为它浇水。看看长势,立刻就想起了蓝悠悠的花朵在院里竞放的姿态; 但叶子长得细长,却不见花开。有好些日子,我不再理它,没有了期待,干脆拔掉周边的老叶,编些小马、小狗,送给邻里小孩。到了冬天,马兰的叶子干枯了,除了耕牛吃两口,驴、马都不屑一顾。父亲将干叶浸水后搓绳,用来捆扎东西,柔韧无比。马兰花“不愿居家享富贵,只在原野播清香”的品性,让我对它有了许多敬重。

农忙时分,大人们是没有心思去欣赏它的,或长或衰,任由天性。此时乡间小路,人迹不绝,马兰花从路的两边围拢过来,一墩一墩,抢占空间,将本来就很窄小的路面挤得歪七扭八;有的径直从路中钻出,常常不小心被它绊倒。越是践踏越是旺盛,铲除叶子,又露新枝;只要根还在,绝不屈服于外力。斜坡小路,浅沟荒滩,长着叶、开着花,旧花调零,新花又起,一轮接着一轮,直到露凝秋凉。残垣断壁之处,倾圮瓦砾之间,也有它的身影,绝无悲观和叹气之状。

我跟着大人到地里锄草,劳作间隙,随手折一枝马兰花细细品味,动情于马兰花与人们之间达成的默契。它总在旧粮吃完,新粮未收,正值青黄不接之时出现,莫不是赶来为农民加油助威,守护他们熬到麦黄穗熟吗?

这时的小麦很是脆弱,就像刚刚初落成人的孩子,不像马兰花那么经风受雨。穗重秆嫩,容易倒伏。站着,拔不上草根;蹲着,怕压折了麦秆。麦秆一旦折了,麦穗秕黑,就此死掉。在密密的麦叶里轻轻拨开一个豁口,身子一点点往里挪,腰半弯,手放缓,俯身低首,往复循环。人在麦地,却看不见头,只见隆起的弓背,忽高忽低,如虔心膜拜,向大地叩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李绅当年一定是参与了这样的劳作,才有了这份延续千年的真实。

日头西斜,大人们开始归拢田边地头清除的杂草;因为忙碌,忘记了还有一头毛驴关在圈里;其实也是无人照看,省得放出去偷吃麦田。母亲说,五黄六月人难熬,黑毛驴儿运气好。此时无耕种驮载之苦、断炊忍饥之忧,木欢草肥,择优而食,喜不自尽。我将毛驴牵出来,去一处僻静的地方放牧,也好有个借口歇缓一下酸痛的肌骨。

马兰花在微风中摇曳,将一脸兴致展露出来,笑盈盈、美滋滋,全然不知世事的纷扰,也忘却了生存的磨砺。望着对面山头像父亲母亲一样仍在地里出入的农民,心头难言绵绵惆怅。

就在这里吧,我对自己说。席地而坐,草长隐身,翻一页书,看一眼驴,两者兼顾,怡然忘忧。向晚生凉,雀鸣归巢,不知不觉,已是暮色苍苍,抬头找驴,却不见踪影。霎时心头一紧,不知如何是好,瞪大了眼睛四下里搜寻,竟没有可疑目标,担心、恐惧涌上心来。

对于农民来说,丢一头驴,没有了依靠,生存就要受到威胁。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毛驴。

山风徐徐,只听见麦田相互挤撞的沙沙声。空旷的山野披着月光,朦胧中只辨高低黑白,在看不清路面的田间地埂一步步向前,不小心弄出异常的声响,不由得惊怵回头。忽然“砰”地一声,从麦地里蹿出一只野鸡,箭一般弹射出来,惊叫着消失在远处。猝不及防,冒出一身冷汗。就这样高一脚,浅一脚,间或手脚并用,如兽穿行,刮破了衣服,扭裂了鞋帮,不知来到何处。定睛细看,灌木丛生,怪石欲动,有流水潺潺作响,随风送来淡淡清香。

父亲说,牲口最通灵性,要是丢了,喊一喊就会应声。我没有胆量喊叫,犹豫间感到了深深的无助。就在百般无奈之际,忽听从远处传来细细的歌声,在沉寂的月夜里,感到格外亲切。

马兰花儿路边开,

不见蜜蜂采蜡来,

蜂儿好比真君子,

花儿原是女裙钗。

……

有歌声做伴,如一道安全屏障,终于将悬着的心围拢起来。这种意外,让我有了太多的惊喜,立刻就斗增了胆量,不再惧怕层层麦田里那些张牙舞爪的黑影和列嘴露齿的怪相。

突然,一声长鸣,震颤夜空;闻歌相应,风行声远。循声望去,原来毛驴就在近旁的麦地里隐踪偷吃,月光如织,将麦田、毛驴融为一体,茫然无迹,难免寻觅之苦。虽气恨难禁,但一路担惊毕竟有了结果。

唱着花儿的女子名叫狗娃;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住在山上的一个村庄。

狗娃丈夫病重。家贫住不起医院,且僻居山里出行受阻,于是就背着丈夫去城里看病。早上去、晚上来,两头摸黑,十多里山路,一天一个来回。也许是为了节省时间,或是怕村人议论,常常看见她在小路上缓缓挪步,间或唱一声花儿,引来路人侧目。老婆身小,丈夫蜷曲着身子爬在狗娃背上,走一路,说一路,笑一路,全然不顾别人目光,如轻歌踏青,似浪漫旅行。也许他们在回味两个孩子懂事的模样;也许在念叨即将成熟的庄稼,期盼病好后收获丰收的喜悦;也许在重温他们曾经最为美好的点点滴滴……

好多次看见狗娃在小路上蹒跚的背影,此时却感到无比的高大。今夜,如果下起了大雨,狗娃该如何回家呢?

山坡间,狗娃以唱解愁,或以唱壮胆,那身影忽而在草莽间匍匐,忽而在坡脊上缓行。人在宽展处,亮目耀眼;身移遮阴间,轮廓如墨。我分明看见了她渗出额头的汗珠,不由得抬头凝望那灯火隐现之处,用心丈量那弯弯曲曲、窄窄陡陡的小路,替她掂量着即将翻越的艰辛。那一刻,一幅人世间绝憾的图画,定格在脑海。

一枝马兰靠土墙,

先娘的女娃儿靠后娘。

一岁二岁拉扯大,

三岁四岁会说话。

五岁六岁离亲娘啊,

十二岁呀进绣房。

一曲花儿,一个故事,一种意境,一段情感。狗娃唱得很吃力但很用心。

深夜寻驴,再遇狗娃,让我有了太多的感触。想想狗娃那种坦然和不屈,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惭愧。高考失利后的沉重与悲苦神情,也无端为父亲母亲增添了包袱。天地之大何愁没有出路,或踏实做一个农民,或重新复读参加高考。想到这里我又轻松了许多。

一路走来,顿觉夜色清朗不似往常,麦动浪起,月影参差变幻;物眠有声,沙沙如语如歌。马兰花收紧了花瓣,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之下。

平凡的狗娃,不就像这铺满小路的马兰吗?它不像秋菊,临风不乱,卓然脱俗,也没有梅花傲立严寒的铁骨石胆,但却有着对生活的执着和坚韧。它喜欢在田埂、路边驻守,选择在贫瘠中扎根,在千百次践踏中从容面对,在酣然微笑中传递着美丽……

第二年,我顺利考上了铁路学校。后来走上工作岗位,还常常想起狗娃背着丈夫在山路上移动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灿烂无比的马兰花,感受到了它那醉美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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