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庄都能找到那么一两个不正常的人,疯子、哑巴、瞎子、瘸子……生命多么卑微,但他们都努力的活着。
我们村多数人家姓李,就叫李庄。村东头有一家人,姓李,排行老三,我们叫他李三。至于大名,只在填户口,办身份证的时候用得到。
李三很可怜,李三一家都很可怜。
老人说李三本来是个正常人,第三次高考时又没考中,那个夏天开始他就渐渐不正常了。
一般他都像个正常人一样,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有时家里忙也帮着干几天活。大多数时候,他就到处晃荡,在家里转,在村里转,在周围的村里转。遇到人嘿嘿的傻笑几声或翻你几个白眼。他的行动是自由的,情绪是随机的,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嘛。
疯子是不讲道理,你对着他笑,或者骂他都可能引他发病。我很怕他,每次都远远的躲开。看到他往我家的方向来了,就赶紧把大门关上,还要用很粗的木棍把门顶上,因为我听人说疯子发起疯来是力大无穷的。
李三是有父母的,但他们会老不能照顾李三一辈子。于是,李三20岁的时候,村子大人都说李三好了,不疯了。李三还是在村子里晃荡,但是年底李三结婚了。
李三媳妇是隔壁村的哑巴。我们那地方说“十哑巴九个俏”,李三媳妇就很俏。她的皮肤红润润的,眉毛浓密而修长,她的头发往后梳成一个简单的髻,漏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眼睛很美,泛着灵动的光。如果不说话,她就是一个正常的漂亮的姑娘。但是她不会说话,只能一边比划一边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哑巴不傻,分得清好人坏人,分得清好话坏坏(可以跟她比划),她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也知道李三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是否了解爱情这回事,但是她一定没有奢望过,哑巴认命。
或许结婚冲淡了李三的心结,或许哑巴真给李家带来了好运。李三好像真的好了,他还是不太说话,但是对熟悉的人会点头,偶尔会笑。村里人见了李家父母都说:你们的好日子来了,李三好了,媳妇也娶了,过一年再有两个胖小子,就安心啦。李三和媳妇很恩爱,媳妇去哪他就去哪,媳妇做饭他烧火,媳妇打药他除草。李三,真的好了!
但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哑巴的肚子还是没动静。李家的公婆渐渐显露出厌恶的神情,“不会说话就算了,连娃也生不了,白养一个累赘”他们常当着哑巴媳妇的面嘀咕,反正她也听不见。哑巴知道他们说什么,也看得到他们眼里的鄙夷。
哑巴也想要孩子,看到河里野鸭子领着小鸭子也要多看两眼。但是哑巴一直没有怀上。
到了第二年,哑巴在李家境况越来越差。我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没有埋怨,没有辩解,没有呼天抢地,只有哭声,我知道是哑巴。
哑巴经常挨打,她被打的时候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惨叫,哭声里满是恐惧,她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兽,眼看尖刀刺入身体,却无从躲避。
开始的时候,邻居们都去劝阻,渐渐的就习以为常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而且两个都不是正常人,你怎么劝?我自然是无权责怪我们善良的邻居们,只是觉得心疼。有时候人啊,连一只小猫小狗都不如。
哑巴终于出事了,我第一次见到救护车,白色的车声,闪着晃眼的灯光。一路呜呜呜的响着,把哑巴送到镇上的医院。哑巴娘家来人了,对着李三和李家公婆一顿打骂。我想,哑巴就要被接回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吧?
哑巴很快就回来了,哑巴怀孕了。哑巴不想回来,但哥嫂嫌弃他碍眼,万一生下孩子,还要养个拖油瓶。帮她出出头打人可以,养她和孩子那是不行的,他们自己还一大家子要养,何况一个残疾的小姑子。“眼不见心不烦”,她的爹娘都是做不了主的,抹抹眼泪,把她送回了李家。
毕竟是李家的孩子。怀孕以后,哑巴很少挨打了,李三有时发疯,也被李家爹娘拉着,保证拳脚不会挨到哑巴肚子上。
那段时间我常常见到她。我妈妈会用缝纫机,会做各种上衣裤子,哑巴到我家找我妈去做衣服。都是小孩子衣服,巴掌大的肚兜,巴掌大的上衣,巴掌大的小裤子。我那时没见过小孩子,就想这么大的衣服,可怎么穿。妈妈无限惋惜的说:哑巴真是可惜……。
哑巴生了。我们吃早饭的时候,邻居到我家串门说,昨天晚上李三家生了对龙凤胎胎。龙凤胎啊,那时候是值得满街炫耀的大新闻,何况是李三家的!我妈买了鸡蛋红枣到他家探望,我第一次看到产妇,也第一次看到小孩子。原来刚出生的孩子真的特别小,脸像苹果那么大,他们被包在两个红色的包被里,安静的睡着了。我第一次看到哑巴笑了,不是礼貌的微笑,是一直挂在脸上,眼睛眉毛都快乐的笑,满足的笑。她有孩子了,两个健康、美丽的孩子。
两个孩子要吃饭,要抚养,李三没空打人了,他成天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只有吃饭睡觉的时候回家。哑巴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很累,但是“富生富养,穷生穷养”,穷人的孩子见风就长。哑巴渐渐的胖了,脸上消失的红晕又回来了。哑巴还是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啊的比划,但是孩子们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会叫爸爸会叫妈妈,男孩子已经会爬树游泳掏鸟窝,女孩子会采花打草帮妈妈做饭了。
孩子们从伙伴那里带回几株秫秸花,种在了院门口。这是一种很好活的花,两个月就已经长到人把高,红的、粉的、白色的花一节节的开放,姹紫嫣红一片。这里终于像一个正常的家了。
不幸再次降临这个家庭。
活泼的哥哥死了,被淹死了。哥哥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河里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上来。等孩子们喊来大人,人已经不行了。我和哑巴一起过去的,孩子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她从别人手里把他抢回来,她拍着他的背,给他控水,她掐他的人中,要把他痛醒,孩子没有反应。她急切又渴望着看着周围的人,谁有办法快救救他吧!所有人都同情的看着她,没救了,太晚了。她终于嚎啕大哭,哭的声嘶力竭,再没有办法了!她不能说话,不能喊孩子的名字,只有啊啊啊啊的悲鸣,我看到血从她的嘴角溢出,河边的草地上一片暗红。
我们那里没有成年的孩子不办葬礼不入坟地的,孩子就被埋在了村子西边的杨树林里。一个小小的坟包孤零零的,周围是一排排的高大的杨树,这些杨树都老了,叶子稀落,有风的时候发出呜呜的鸣响。树底下长满细细的野草,春天这里会开满金色的小花。
不必在经历人生的苦难了,孩子,安息吧!
村里大人告诉女孩多陪陪妈妈,女孩寸步不离,哑巴还是那个正常的哑巴。只是每天都和女儿一起去男孩的坟前走走,她不知道另一个世界在哪,就是怕他冷怕他饿怕他害怕。
李三老了,李三一个人住在他爸妈的院子里,更沉默也更孱弱,他的脑子更糊涂了。他还是村子里溜达,孩子们不再怕他,他干瘪的像一个风筝。
哑巴也老了,她每个早晨都去看一看儿子,她就看看他,知道他还在那里,心就安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去种地,要洗衣做饭,要陪着女儿。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好像苦难都未曾经历过。人对痛苦的承受能力是超出人类想象的,我们总要活着啊,活着才有希望。
女孩儿长大了,她聪明、乖巧、健康、美丽,像一只红艳的的秫秸花。
门前的秫秸花早就不需要打理,阳光和雨水足够它们生长。春夏时节,它们节节长高,在风里开,在雨里开,开的满院墙都是鲜活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