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樱花从绽放到凋零需要七日,而松子用了五十三载光阴走完这场盛大而孤寂的飘零。山田宗树笔下这个被命运反复揉碎的女子,像极了日本浮世绘中褪色的美人图,绢帛上斑驳的胭脂与墨痕,皆化作她辗转尘寰时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当最后一瓣樱花坠入泥淖,所有关于爱与救赎的执念都成为东京暮色里凝固的叹息。
松子的灵魂始终栖息在童年的回廊。父亲将整座春天都倾注在病榻上的妹妹,却将凛冬的霜雪铺满她的瞳孔。那个为博得父亲一笑而扮鬼脸的小女孩,在时光的褶皱里逐渐长成追逐幻影的逐光者。作家八女川在雨夜里蜷缩成佝偻的剪影,将她的肋骨锻造成盛放暴烈的容器。“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遗言像咒语般缠绕她半生,自此每个拥抱都成为赎罪的仪式,每段情爱都化作救赎的祭坛。她以近乎殉道者的姿态投入每场关系,如同飞蛾扑向摇曳的烛火,却在灰烬里拾捡他人施舍的余温。
情欲的泥沼中开出的花总是带着血色。沦为浴室女郎的松子在霓虹灯下将肉身典当给虚妄,金箔般的光泽掩盖不住灵魂的皲裂。小野寺的背叛像柄淬毒的匕首,刺破她最后的矜持。当铁器划开皮肉,喷涌的不仅是罪恶的血,更是困兽最后的悲鸣。铁窗后的七年时光,她的思念在信纸上开成永不凋零的彼岸花,而岛津贤治的转身,让所有等待都沦为荒诞的独幕剧。
命运最残忍的玩笑,是赋予松子永不停歇的希望。龙洋一蜷缩在雪地的身影,恍若幼时庭院里飘落的早樱,令她甘愿将余生典当给暴烈的温存。监狱高墙阻隔的八年间,她在缝纫机前编织的不仅是嫁衣,更是用星光串成的镣铐。当出狱的龙洋一用拳头撕裂这虚幻的诺言,松子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他人生命里随时可弃的浮萍。
暮年的松子独居在荒川边的陋室,将破碎的岁月缝补成斑斓的碎布。墙壁上贴满偶像的海报,电视机里流淌的歌声是她与世界的最后牵绊。那些深夜写给妹妹的信笺,字迹在月光里渐渐洇散成未寄出的诗行。当棒球棍击碎肋骨时,她看见儿时庭院里未送出的玫瑰花束,在记忆深处永不凋零地绽放。
山田宗树以手术刀般的笔触剖开现代人的精神困局。松子对爱的饥渴如同普罗米修斯盗取的火种,既照亮前路又灼伤掌心。她与太宰治笔下的叶藏互为镜像,都在“生而为人”的困顿中寻找救赎的窄门。川端康成描摹的物哀之美在此化作更锋利的现实之刃,松子每一次坠落都在叩问:当尊严成为奢侈品,灵魂该栖息于何处?
这个永远学不会怨恨的女子,像极了希腊神话里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她将每段感情都当作重生的契机,却不知自己早已被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那些被她深爱过的男子,不过是赫拉克勒斯之箭的幻影,短暂停留后便带走她生命的一部分。最终留在荒川河畔的,是被掏空的躯壳与永不熄灭的期待。
樱花飘零时最是凄美,因其坠落的过程便是永恒的舞蹈。松子用毕生演绎的悲剧,恰似能剧舞台上经年传唱的谣曲。当所有观众离席,空荡荡的剧场里仍回响着她赤足踏过命运冰河的足音。那些被嫌弃的、被践踏的、被遗弃的时光碎片,在文学的长河里凝结成璀璨的星辰,照亮每个在暗夜中寻找归途的孤独灵魂。
(2020年1月20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