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在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里,表达了一个判别艺术的好标准,他称之为「真问题」。
所谓真问题,说的是那些难于简单获得答案,值得人们耗费大量时间进行探索,而且探索的结果能够帮助人们理解人类自身、理解世界、理解人和人之间关系、人和时间之间关系的问题。因此,真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同时,它又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探索工具。文学作品通过翻译之后,无论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音乐、绘画、雕塑无需任何翻译,观众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美。
一直以来,在我的观念里,艺术都是一个「字典词汇」,即难以精确定义的词汇。因为难以定义,人们干脆就不作定义,只是将其放在词典里占据一个位置。这个位置的好处是,虽然人人都有对于艺术不同的理解,但当人们在谈话中提到「艺术」一词时,这种「不同理解」却并不造成妨碍。
和菜头对于艺术的理解,在我看来,要求挺高,也很严格。于是,在我这种低要求,非严格的艺术主张者看来,无疑应该反驳他的这种观点。在我初读他的那篇文章时,我心里就是这么做的。但我转念一想,一直以来我都认同每个人都可有他自己的艺术观念,和菜头当然也可以有,这又有何反驳的呢?何况,他的文章给了我不少的启发,其中主要是两个关键词:技术和艺术。
就书法和电影来说,和菜头认为这两者不算艺术,因为它们大部分都只是一个技术问题,而大多数书法家或电影从业者都只是匠人或生意人。这没什么错误。说来也巧,技术和艺术中间,还有一个词叫做技艺。我佩服造出此词的人,因为我认为,技术和艺术并非是相对的,而是相成的。
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的要面对作品本身以外的一些问题,包括和菜头所说的真问题。这种情况并不限于某个领域。另一方面,当技术不到家时,是难以有机会遇到什么真问题的,也可能会有一些想法,但实际上自身的实力是难以撑起或清晰表达这种想法的。
比如绘画,粗一看毕加索的现代画和小孩的鬼画符没什么区别,但年轻时毕加索便具有坚实的传统油画功底,两者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小孩子可能有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的想法,但真画出来就只是天真烂漫、幼稚可爱而已。
又比如小说。就我自己来说,我一直很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也有过不少绝妙的点子,甚至写过几个精彩的开头,但我都没能坚持下去。可以说是我的毅力不够,也可以说我没有掌握小说的技术。小说作为一门手艺,是有技巧可言的,比如各种套路和范式,人物的配比,正面人物多少,反面人物多少。
要创造出一个可称为艺术品的作品,技术乃是前提。但另有一句话叫做「功夫在诗外」。当技术成熟了,炉火纯青了,如果执着于此,技术就成了樊笼,让他不得提升。正如王羲之不是专业写书法的,李白也并非专门写诗的。他们都有更高的追求,书法或诗歌只是他们达成理想的工具,从不是理想本身。若他们真将书法或诗歌当成了毕生的唯一追求,那他们也就无法取得如此成就了。
不止是书法、诗歌、绘画、雕塑、电影、音乐以及戏剧等等常见的艺术形式,生活中处处都是这样的情况。在一个领域达到足够的熟悉程度后,自然而然的会用它来比照世界,体验生命。
就拿暴雪的即时战略游戏war3(魔兽争霸)来说,当我玩了几百上千盘游戏,熟悉了这个游戏的方方面面,我开始逐渐体会到游戏对现实世界的模拟和反映。不是表面的模拟和反映,而是深层的:强与弱的此消彼长,时间空间连同资源与时机的取舍,势与运以及节奏控制对于胜利的巨大影响。这还远非终点,随着我玩的盘数越多,尤其是输的越多,我逐渐注意到了可以作为游戏一部分的我的心情和我的心理状态:对胜利的渴望,对失败的懊恼,在优势时的爽快和掉以轻心,在劣势时绝望与绝处逢生。其中我尤为满意的是,游戏让我对不轻易言败有了更深的体会与理解。这种理解只有自己亲身体验才能体会,就像你必须亲自看到一副画,亲自去感受它,而非去看别人的点评,才能真正获得自己的体会。我在这里可以说的是,不轻言放弃,并非只是面对挫折咬牙坚持那么简单。
又比如说编程。我在道,与「常道」里提到过求伯君的例子。当编程达到化境,也是在用编程来体悟这个世界,体悟生命的状态。这个世界上的程序员很多,而且会越来越多,但顶级程序员却并不多。究其原因,按照本文的逻辑,这是因为编程是一个足够复杂的领域,它的各类编程语言、范式和模式非常繁多,技巧非常足。天赋一般的人,穷其一生也难以精通所有的技巧,而普通人恐怕连赶上技术更新换代的速度都会有些吃力。于是很多人其实一直孜孜不倦于技术之中,在技术的樊笼里,笼顶就是他们的天花板。「功夫在诗外」,这个时候,编程之外的那一点东西,就是他们突破樊笼的钥匙。那个东西可以是编程之于世界和生命的体悟,是某种美的感受,是神秘的艺术性,也可以是和菜头的「真问题」。技术是艺术的基础,艺术反过来又可助技术突破樊笼,因而说它们是相成的。
其实和菜头「真问题」里提到的人类自身,人与人之间,人和世界,人和时间的关系,正好对应到《金刚经》的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我不知道和菜头在那一刻是否想到了《金刚经》,我猜测并没有,因为这是最根本的关系,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是每个人无时无刻不面对的关系和问题,尽管这个人可能自己并未察觉。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另一种形式是: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