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天的云》中先生为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乾隆皇帝站在黄鹤楼上,问江心帆船来往装的是什么?左右回奏:“惟名与利。”王先生在自己的书里说,若唯有名利,回忆录自不必写了,还有情义。“竞逐名利是向前看,恋恋情义是向后看。”这本书就是为平生所见的情义立传。
先生说:“一本回忆录是一片昨天的云,使片云再现,就是这本书的情义所在。”且让我们共翻“昨天的云”。写故乡、写家庭,写抗战开始的平静,写初为难民的不堪。先生说自己写情义,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冷酷。
故事自故乡始,自根脉起。“吾乡”——山东省临沂县的兰陵镇。兰陵多出名士,以致“兰陵人”成为一种自我期许。两疏(疏广、疏受)辞官散金,荀卿著书立传,美酒传扬千古。兰陵,自是充满古意的,自能有一份骄傲的清高。县长范筑先,不要钱,不怕死,为公以勤。以一己之勤出入士绅的世界,颇有些古意,浸润着清高。大抵让人喜欢的人物都带着些许肆意,始终不肯理我的苏老师,轻启微唇的五姑,带了板子着我们背“台湾归日本”的印和大爷。荆石公威严而自持,坐谈论道,兴学持道。尊重穷苦而又肯奋斗的人,一声“三嫂子”,熨的是小人物的心。大老师思不出位,言谈绝不涉及国文以外。七七事变时,大老师最欣赏最器重最用心调教的学生全在红旗下排了队,这又恐怕不是偶然。
一颗炮弹使我丧失了对“鸡肉”的鉴赏判断。我们踏上了所谓的“逃难”。第一站,最易想到的,也是妈妈永远的退路——兰陵之东,外祖母家。重重叠叠的线装书,以及难以言表的苦楚,贞节牌坊下的大舅母,累积岁月,耗尽青春,再无可能,血肉尽成冰雪,才得换来一座牌坊,还有小舅,他是外祖家的堂吉诃德。伴着外祖母家有年轻漂亮富有活力的二表姐,我度过了暂时宁静的岁月,走入迷蒙多情的文学世界,却不知吾家已破。
也许少年是一瞬间长大的,亦或少年一瞬间沦为了巨婴。所谓难民,各人有各人的判断,各人投奔各人的亲友。一溪桃花,自芳得刺眼。从没有人将漫野的桃花与漫天的烽火联系起来,但灼灼桃花也抵不过风云一变。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开始,逃难。
人心也还柔软,对难民还有些许慈爱。来到爸爸朋友的家,茶味余韵的枕头带我找回了些许宁静,或许这里就是桃花源吧。男孩的从军执念与女孩的不舍,不忍醒,醒不了。这里仍然不是桃花源。
上路、分岔,这是命运的选择,我们只是被选中的赌徒。手有偶线,心不归己。在去宿迁的路上,我就该知道:“快了快了”就是“很久很久”的另一种说法。宿迁是教会,是最后的瓦,是障目的叶,也是高射炮与大轰鸣。
徐则臣说:“说‘透透气’的时候,我们的谈论对象不是两叶肺,而是大脑。”
台儿庄结束,老魏带来了好消息。兰陵成了后方,可以回家了。松柏齐腰断了,老林的土松了,据说这是最狠毒的诅咒。所有的木制品没了,楣被硬生生破墙取走了。还有,还有,枣树没了,石榴树没了……所幸,人总是齐全的啊……割麦收麦、弯腰流汗,索性还有这样短暂的安稳时节。我也暂时回到了学屋,老师因汉奸儿子恼怒,这份怒不能与人说,又不能不与人说。这份恼怒是天对人的考验,是“我”对“心”的考验,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考验。
流亡、逃难、轰鸣,抗争是大事。煎饼、收麦、赶集、恋爱,又何尝不是生之大事。或许荆石先生的文学观影响我至深,真正精彩的是生活本身,纤巧不成格局。王先生笔力浅白,写的多是金字塔基上的小人物,他们的可爱与可恨,可悲与可悯,对他们的爱不多又不少。
四部曲的开端,尚有酒香,尚有云岫,尚有温存与短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