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晓芳
带苦菜回家,仿佛载一阕四言诗,清新古奥,柔韧无华,一遍一遍吟诵,便沉溺不能自拔。
家乡人说,去“挑”苦菜——“挑”字读阴平,感觉气定神闲,悠游有余。仿佛大地是一个集市,早已准备了万千丰盛,等你来赏。
北纬四十度,五月中旬,北方小镇。立夏已夏,雨后溽暑便初露峥嵘。迎面有风以及春风满面的农人,路旁树影以及与树为邻的田畴,前路平展以及漫漫的心情——如此足矣,佐以雨霁鸟鸣,铺垫“挑”苦菜的征程。
每到树荫转折处,便藏了一个村庄,繁忙而宁谧。有来去的车,运送泥土的气息和生机。一处旧门楼的左右门墩,各坐一个不辨年龄的老人,衣衫整洁面目慈祥。在村子最庄严的地方,必然茂盛着一株老树,北方最常见的杨,蓬勃肃然,默默有蕴。风来时,便摇摇满身的叶子,风停了,就举目遥望。我与雨后的清风一同路过,老树殷殷注目。我问:是人在守护你,还是你在守护村庄?
弯弯折折,三两村庄之后,我们拐上一径沙土的歧路,立在一大片阴凉。背后是历历的玉米青苗,三片叶子舞成风的翠袖。对面一辆巨型机械车隆隆劳作,驾驶室传来怪腔调的吼歌,深句浅语,全是喧嚣骚动,玄衣少妇笑笑而过绝不停留,而眼前是满目的愿景。
一片充满寓意的土地,主人栽下了宿根的萱草,根系联接了一些灿烂的思念,在《诗经》里频频回首。萱草逢春返青,如同把母亲种植于热土,种植成最古老的思绪。宽阔的垅苗间,一切生长皆被恩泽,猪草青碱甜草苗,车前狗舌蒲公英——我们来“挑”苦菜,却被惊呆,爬满地皮的苦菜润泽迎人,等我们来“收割”,全是无需挑选的鲜嫩活泼。锯齿的细长叶上,细密的边缘绒毛上,珠露晶莹,夕光粲然。抬起一只脚,无处可落,哪一棵生命是可以被践踏的呢?
然而,我还是决心带苦菜回家。一柄铁铲深入土地,是一种试探性的索取。金土相向,遇见根的阻挡,轻轻一挑,“嘣”地一声轻响,黑暗之中,苦菜被切断了血脉相连的大地。当我捉住这苦涩的灵物,抖落一切挽留牵绊,他的根洁白潮湿,自末端断裂处,汁液涌动洇乳成滴。破裂的叶尖溢出同质浓稠的粘液。苦菜叶青上泛白,必是因为这母乳般的颜色。触到舌尖,却是针刺一样锐利的苦,入心入肠。
《尔雅》曰:荼,苦菜也。《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又曰:堇荼如饴。荼之苦,绵绵密密,然荼之甘饴,如何记取?
母亲说,挑苦菜,要保留那一段白白的乳根。雨后佳时,青黄未接,那时粮与菜皆是珍稀。苦菜能填补一个春夏的空白。细细洗择,黑铁锅煮开了水,将整株的苦菜洒落,煮沸,翻焯,漏水出锅,凉水盆里泡着,将根叶里的苦一遍一遍稀释。母亲说,那时候可真是苦啊——碧绿的苦菜泊在水中,有玉一般的清脆,盛入深盘,调了油盐酱醋,汤水清澈,小葱青白,野蒜嫩白,星星的麻油花儿诱惑味蕾——深爱了这几经淘洗的苦,以及苦后咂摸许久,有韵的回甘。
带着苦菜回家,带回了母亲岁月深处的泪光。母亲们以苦菜情怀,喂养了多少饥饿的成长。我们因了苦菜,具有了更加顽强的生命。《桐君录》云,“苦菜三月生,扶疏,六月花从叶出,茎直花黄,八月实黑,实落根复生,冬不枯。”被摘了叶,折了茎,断了根,苦菜还是生生不息,崭新的嫩苗润雨萌蘖,挣脱土壤,露脸看天,青叶弱质,瘦花淡蕊,也学繁华硕果,腐烂而归根,看透了四季,代代轮回。当我坐在这一方温热的土地,南面而思,释怀了一切麻木与恶意,伤痕与欲念。无论如何匍匐,人在大地上总不如一株苦菜自在自如;无论如何向上,人在大地上总如一株苦菜,开一些花结一些籽,埋下些生命的迹象。惟独泥土,可孕新生。
今日苦菜,已经渐渐淡出了忆苦思甜的视野。闲闲而来的地主人,特意巡视,便向我们传授米汤沤苦菜解乏消暑的不传之秘;闲居某老每日晨起健步,津津道出苦菜四季养生良方;明堂佳宴高朋处,苦菜身价不菲,贵为珍馐美味。
实则苦菜,平仄依旧。我们挑苦菜,不过挑拣一些适宜的心情。有人品出妈妈的味道,有人感怀生活的恩赐,有人深深嵌入大地,格律韵脚,俨然古风一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