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

摩笄夫人(网图侵删)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说明:赵襄子,名无恤(或毋恤),春秋末晋卿大夫赵简子之子。生于公元前五百年左右,赵氏宗主,战国时赵国奠基者。

1
无恤要宴请代王,这一消息着实让我开心,我终于可以看见棠棣了。

自从棠棣嫁给代王为妻,一直没有回过赵国。代王倒是有几次亲自带着良马前来赵国进贡,而身为太子的无恤从不把代王放在眼中,更不用说亲自宴请了。记得棠棣的婚事确定下来之前,他多次请求,让父亲不要把棠棣嫁到代国去。可身为太子的无恤怎能撼动父君的命令?父亲说,身为卿的女儿,联姻就是她的责任。父亲其实并不理解无恤,在无恤的心中,联姻不是问题,问题是代国是狄人,他不想让棠棣嫁给狄人。

那天晚上,我跟无恤回到太子府,无恤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案几上埋头痛哭,边哭边说,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那一次常山寻宝符我对父亲说出的那句话,父亲怎么会考虑到通过联姻跟代国结盟?姐姐一辈子的幸福被我毁了。

看着无恤痛哭流涕,我心里也特别难受。我心疼棠棣,她毕竟跟我是一母所生,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还不足十四岁,就要被嫁到遥远的代地。我也心疼无恤,我知道他对棠棣的感情。但是,那次他对父亲说的那席话,是我让他说的。

那日,父亲让我、无恤,还有另外几个弟兄一起去常山寻宝符,我们找了几圈什么也没找着,转过后山时发现无恤从半山腰的林子里跳了出来,鞋子沾满泥土,衣服撕破,满脸尘土,头发披散,两手空空。那几个弟弟见状鄙夷一笑,小翟犬,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待他们走后,无恤走到我跟前,丧气地说,我真没用,没有找到父亲所说的宝符。我还未来得及安慰他,他又抬起闪闪发光的眼睛笑着说,大哥,我刚才爬上山头眺望,发现代国就在我们赵国的北方,听说代地拥有天下最好的马匹,如果我们能坐拥代地,那代地的良马和资源都属于我们的了,范氏和中行氏的威胁对我们赵氏来说又能算什么!

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

我脑海中突然忆起府库竹简上记录的这句话。父亲有一次被天帝使者告知,代地将来必定属于赵国,取得代国的是父亲的儿子。翟犬者,代之先也,这一句指的不就是无恤?他的母亲乃是翟国的战俘。灵光乍现间,我意识到,无恤乃天选之人,赵国的太子理应由他担任。于是,我对无恤说,父亲问你是否寻到宝符,你只需对父亲说“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即可。

我问无恤,你对父亲说这话时他的反应你还记得么?

无恤说,记得,父亲当时两眼放光……我现在很后悔,我不该……

我打断了无恤,把代地纳入赵国的版图,其实在父亲心中酝酿已久。你的那句话正好说中了父亲的心事。代对赵的意义你能看到,父亲难道就想不到吗?

我说,拥有代地当前最小的代价就是跟代联姻,而跟代联姻,父亲的女儿中,你说还有谁会比棠棣更合适?

无恤无话可说。都说代王好色,而棠棣的美无人能比。棠棣不仅能歌善舞,且熟读诗书,见识超凡,连父亲有时都被棠棣的见识所折服,大概只有她才能让代王死心塌地听命于赵。

大哥……你明明很适合做太子,为什么要把太子之位让给我这个……流着狄人血液的人?无恤问。

我说,无恤,哥早就对你说过,你跟我一样都是父亲的孩子。论起胆识哥不如你,更何况,我不愿看到杀戮、流血……

其实还有一点我说不出口,在多次场合父亲对我的表现很是失望,在他眼中我就是个资质平庸之人,难以担任振兴赵氏的重任。

棠棣出嫁的那天,无恤拉着她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父亲训斥道,堂堂赵国太子,这般黏黏糊糊,成何体统?代王感动于他们姐弟情深,笑着对无恤说,太子请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姐姐在我代国如在赵国一般。无恤似乎并不领代王的情,轻哼一声转身而去。

如今父亲去世不到半年,无恤竟然破天荒邀请代王赴宴,想来他对代王的态度已有所转变,那毕竟是他的姐夫,是他深爱的姐姐的丈夫。

我也很开心,好长时间没见着棠棣了,这次宴请,棠棣应该会随同代王一起来的吧?

2

这天终于到了,我跟随无恤的马车,踏上了那夏屋山,赵家的行宫坐落于半山腰上。看着周围山林茂盛,溪水潺潺,鸟鸣山涧,花香袭人,我好似要醉了,久违了这里。

不到半个时辰,仆人来报,说代王已到山下。无恤随即起身,我紧随其后,一起去山下迎接。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山下传来爽朗的笑声,啊呀,怎敢烦扰赵君亲自下山远迎?话音刚落,就见代王带着几个随从大踏步爬上山来。无恤紧走几步,迎上前去,道,代王远道而来,寡人岂敢怠慢?

是的,代王没见到我,其实谁也见不着我,我乃是一魂灵,是赵简子长子,赵襄子赵无恤之兄——伯鲁。父亲去世不久,我也因病去世,之所以还在人间游荡,实乃放心不下我那嫁给代地的妹妹,不知道她在代地生活可好,若能亲眼见到她生活幸福,我便可安心离去。

可是,随行中似乎并没有棠棣。她怎地没来?

无恤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代王说,夫人自上次吊唁回去,伤心过度,后又听闻大哥去世,旧痛加上新痛,终于病倒,这一病就病了许久,这次不敢带她是怕她……无恤脸色微变,打断代王道,姐姐她现在身体如何?代王道,已无大碍,赵君请放心。

啊,原来父亲去世时棠棣回来过,看来那时候我早已病得神志不清。棠棣啊,你要我如何放心。

我的亲生母亲赵夫人,在生下棠棣不久后便生病离世,不满八岁的我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将不足月的她带进太子府中亲自照应。说起来她的名字还是我征求父亲意见后所取。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诗,歌咏兄弟之情。父亲生有不少儿女,大多不是一母所生,难免会兄弟阋墙,但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我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如同这首诗所歌咏的那样,遇到外侮时能齐心协力。

不过,见不到棠棣,见到代王也是好的,我就在一旁看看他们喝酒聊天,说不定他们还会聊一些关于棠棣的话题。

案上菜已摆好,酒已在杯中,无恤面南席地而坐,代王及其随从在无恤左手面西而坐,赵的臣子坐在无恤右侧,面向东面。无恤举起酒杯,代王亦举起酒杯,他们一起干了第一杯酒,表示对代王的欢迎。代王回敬一杯,无恤再向代王敬第二杯……就在这推杯换盏中,一壶酒已喝完,盘中的菜也已见底。无恤大喝一声,拿酒来——

哎,他们聊些什么啊,无恤跟代王聊晋的局势,赵虽是六卿之一,但实际上已掌握了晋的大权,赵的地盘已完全可以跟诸侯相提并论……代王迎合无恤,赞许他的英明神武,同时不忘提醒无恤,他可是把代国最好的战马送给了赵国……棠棣呢?他们怎么总是在说一些与棠棣无关的话题?

厨人端着食盘拿着铜勺走了过来,先给无恤加上菜,再走到代王和他的随从面前给他们加菜,最后转到西面加完菜,站在一旁。几个宰人拎着酒壶上场,他们同样也是先给无恤用铜勺将案上的酒尊斟满酒,然后转到东侧,宰人们分别立于代王和他的随从案前……

哐当一声,厨人的铜勺掉在了地上,这厨人……我责备的目光刚刚转向厨人,就听见一片呼天抢地之声。我转头看去,原来那些宰人正挥动手中的铜勺向代王和随从们的脑袋砸去……

赵无恤,你这狼心狗肺……代王面色狰狞,指着无恤狠狠骂着,可他的一句话没说完,头上脑浆迸裂,鲜血汩汩而出,人就倒在了地上,怒目圆睁。随从们与代王如出一辙,纷纷倒地而亡……

无恤,无恤,你这是干什么!我冲到无恤跟前,对着他怒吼道,你怎么能杀代王,你把棠棣置于何地?

无恤踱到代王跟前,从袖中抽出手帕,弯腰拭去代王脸上的血迹,然后把手帕丢开,伸出食指和中指,先后抹上代王的两只眼睛,代王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我在他耳边继续喊道,你这样做又有何用,你对棠棣的伤害已经造成,她将如何苟活于世?哈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了,翟犬,你果然是一条翟犬,狄人的血液让你嗜血如命,让你六亲不认,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无恤拿了一块新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山下的情况如何?

3

门外进来一人禀报,山下代王随从已被击杀,但是逃了两个。这两人非常狡猾,在事情发生之前借口如厕悄悄隐匿,大概听到了风声,逃去了山林,我们的人正在查找。

啊,看来代王带的不只是山上这几位,大概被拦截在山下。这个宴请还真是个好借口,只是小舅子和姐夫之间吃吃饭、叙叙旧,完全可以让代王放下防备之心。

区区两人,不足挂齿。无恤听后,大手一挥,道,众将士听好了,现在,向着代地,出发。话音刚落,那些厨人、宰人纷纷脱去外衣,露出短装打扮,腰后别着短剑,汇入门外的队伍中。

是的,他们这是要去占领代国,这是早已预谋好的,我跟傻瓜一样,以为无恤是心疼棠棣,才宴请代王。我知道无恤终究要占有代地,可怎能用这样残忍的方法?

无恤啊无恤,你不知道吗,如果不是棠棣,你赵无恤只能跟你那狄人母亲永远呆在赵家后院,砍柴浆洗,洒水扫地,一辈子做着奴仆的工作。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的事情。棠棣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太子府中,见了我哭着跟说今天差点在池子里淹死。满池盛开的荷花,对女孩子大概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嫌丫头们碍手碍脚,居然一个不带,偷偷溜了出去。她说,她想亲手摘一朵荷花嗅嗅香气,采一株莲蓬尝尝莲子。到了池子边,她伸手去够,结果脚下一滑就落了水……

听到这里我十分后怕,我亲手拉扯大的妹妹果真出了事,我怎么给我死去的娘亲交代?我要惩罚她,她说,哥哥不想知道我被何人所救?我问,何人?她说,是后院砍柴烧水的一个小厮。我说,那我得去向人家表示感谢。棠棣说,哥哥你知道他是谁吗?我问,谁?她说,他也是父亲的孩子,只怕父亲已经忘了他。

棠棣换了衣裳领我去见了救她的那个孩子,孩子看起来也不大,六七岁的样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他身旁的母亲,穿着粗布灰衣,系着围裙,看起来颇有几分姿色。不过,这种姿色看起来有点不同寻常——眼睛大,鼻梁挺,不似中原女子。

她说,她是翟人。我明白了,翟国刚被晋灭了不久,那她应该是被带进府中为奴,因有几分姿色,得了父亲宠幸。她说,这孩子的名字是父亲所取,叫无恤,可除了给他一个名字,父亲从未来后院看过他们母子二人。

棠棣说,哥哥,无恤既是父亲的孩子,就应该跟其他的哥哥一起去上学。妹妹说的有道理,父亲事务繁忙,我作为太子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比棠棣小了半年的无恤已到了入学的年龄。

我征求了父亲的建议,把无恤送去学校读书。无恤的母亲也被我带进太子府,安排一处干净的小院,让她和无恤住在里面共同生活。

我每天忙于读书,还替父亲分担一些事物,很少有时间陪伴棠棣,自无恤来到太子府中,棠棣很是开心,她长到七岁,身边没有一个同龄的孩子。如今,无恤上学,棠棣就在府中读书,无恤放学回来,他们一起玩耍。我也省了很多心思。

不行,这一次我一定要去告诉哥哥。

一次,我无意中瞥见棠棣似乎跟无恤在争吵,棠棣想要跑进我的书房,无恤拉着她的衣衫,说,姐姐,你别去,别告诉哥哥。我以为是无恤欺负了棠棣,结果棠棣告诉我,是无恤的那些同学,包括家里的几个哥哥,他们总是欺负无恤,骂他是狄人,是翟犬。

我把无恤叫进我的书房,告诉他,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你就是父亲的儿子,跟我们一样,身上流淌的是父亲的血。你要把老师教你的东西认真学习,让自己变得强大,只要自身强大了,谁也不会看不起你。

后来,我见过几次棠棣和无恤两人切磋学问,这两个小不点争得面红耳赤却又言之凿凿,有些观点竟然连我这个比他们年长七岁的大哥都没想到。

在寻宝符那件事之后,父亲终于开始重视无恤,把他跟我们一样培养。父亲亲手为我们每人抄录他自己写的文章,让我们认真阅读,仔细领会。一段时间过后,父亲把我们一起叫到跟前,对我们进行考查。我和其他几个弟弟的表现让父亲很不满意,无恤不仅能全部背出父亲的文章,而且对文中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父亲听了频频点头。

得知父亲要请姑布子卿来府里,我事先去找了先生。

4

姑布子卿是声名远扬的相师,先生见到我们几个,摇摇头,说,这些孩子中没有一个将来会当将军。父亲听罢面露失望。先生说,刚才在路上我碰到一个孩子,那个应该也是您的儿子吧。于是父亲就命人把无恤叫来。先生一见无恤便说,这个公子才是您赵氏的接班人啊。父亲说,可他母亲乃是翟人,出生低贱……先生说,这是上天所授,这孩子将来必定能为您赵家光宗耀祖。

我知道父亲的心已有所动摇,但倘要他亲自废了我太子之位又会于心不忍。于是,我主动找到父亲,跟他表明我的想法。我说,无恤的聪明果敢更能继承父亲的志向,我甘愿让出太子之位,绝不会心生嫉恨。

无恤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开往代国的方向,我也迅速地跟上部队,我要去看棠棣。我不敢想象,这大部队踏上代地,又会带来一番怎样的血雨腥风,我的妹妹棠棣将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到达代国境内,一路所向披靡,很快打到都城,守城的士兵因准备不足,不堪一击。进入城内的部队兵分几路,分头与代国的士兵厮杀,另有一队,随着无恤长驱直入,杀入宫中。王宫内外顿时硝烟四起,杀声阵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金属味、血腥味……

棠棣,棠棣在哪……我管不了杀戮,管不了地上的尸体和鲜血,直往宫内跑去。不知道棠棣究竟住在哪个房内,我只能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都给我住手——

喧哗声中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女声,我一回头,那是棠棣。棠棣站在几个护卫中间,脸色悲愤,冲着厮杀的人群大声斥责。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向下移动,盯着不远处台阶下骑在马上的无恤,眼神中充满不解、痛心、失望……

无恤向指挥官发出停止的指令,跳下马,走向台阶,直奔棠棣而来。

姐姐,我来接你回家。无恤笑着说,脸上云淡风轻。

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让我回哪里的家?棠棣问。

当然回赵家,回你的娘家。无恤说。

你带着人马,直入代地,杀入宫内,接我回家需要这样大动干戈吗?棠棣压抑着怒气,问。

别多说了,姐姐,跟我回去吧。无恤说着就要上前去拉棠棣,棠棣的护卫拔剑断喝挡住了无恤,无恤的护卫也拔出剑来,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无恤,我只问你,代王呢,他去赴了你的宴请,你把他怎样了?棠棣问道,声音颤抖。我能感觉得到,此刻,她多么希望听到的回答是他只是被无恤抓了起来。

代王已被他们杀了……宫外传来喊声,只见两个代国卫士闯进宫中,看来他们就是那两个跑掉的随从了。他们边与阻挡他们的赵军搏斗,边怒骂道,宴请就是一场阴谋,是他们为了杀害代王布的一个局……

什么?代王,代王他……棠棣听闻浑身颤抖,不一会便晃悠悠地向后倒去,幸得宫女一把托住。我冲到跟前,眼前的棠棣让我心如刀绞——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如那风中的落叶一般……

让开——

无恤双眼露出血色,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大有遇神杀神、魔来斩魔的架势。他一把抱起棠棣,大喊,医生呢?该死的医生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医生从宫门外跑了进来,小跑着上了台阶。他来到棠棣跟前,放下药箱,伸手在棠棣鼻下试了试,然后翻开棠棣的眼皮看了看,再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把棠棣的手放在上面,食指、中指并拢搭在棠棣的脉搏之上……

君上,代夫人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医生搭完脉道,不过,现在最好让她在床上躺下,休息片刻。

无恤命宫女带路,抱着棠棣随着宫女走进内室,把她放于床榻之上。

宫外厮杀声还未停息,无恤跪坐在棠棣身边盯着她的脸,他的眼中有着……疼惜,是的,是疼惜没错。杀死棠棣的夫君再对她露出疼惜之情?不可理喻!

无恤从宫女手中接过汤碗,用勺子把碗中的药汤轻轻喂进棠棣口中,棠棣不知不觉地把汤药咽了进去。可能是无恤喂得太急,几口下去棠棣便咳了起来。她悠悠醒来睁开眼睛,迷离的目光在见到无恤的一刹那凝聚在了一起。

滚开——

棠棣抬手一挥,打掉了无恤手上的汤碗,那汤汁泼洒在蓝色的丝绸被面上,被面上出现了凌乱的青黑色。

5

无恤退后几步,拂去身上铠甲上的汤汁,说,姐姐,跟我回去吧,我会给姐姐一个好的交代。

这已经是你给我最好的交代了,棠棣冷笑道,父亲当初让我嫁给代王,我是心有不甘,但想着我赵家的宏图,我也就认了。与代王成婚这几年,我夫妻二人由陌生到相知再到相爱。代王也是一代枭雄,为了我,甘愿成为赵国的附庸,听任父亲和你的调遣,找遍代地的每一个角落,只为能为赵国送去最上等的好马……可你,你怎地如此不知足,不仅想要完全占有代国,还要了……要了……代王的性命。

说到此处,棠棣放声大哭。

待到棠棣哭声小了点,无恤说,姐姐有所不知,你嫁给代王我心里一直如鲠在喉,想姐姐这样具有高贵血统的女子,竟然嫁给狄人为妻,其实我早就想杀了他……

狄人?你不也是狄人的儿子?你既然如此痛恨狄人,你怎么不去死?棠棣尖叫起来,拿起身边的枕头、手帕向无恤掷去。

来人,无恤对着门外一声大喊,把我的东西拿来。很快,从外面进来一个士兵,递给无恤一卷书简。无恤接过书简,对棠棣道,不消两个时辰,代地就属于我赵国了。姐姐若是暂时不想跟我回去,你可在此再呆几天,过些时日我再派人来接你。他把那卷书简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继续说道,有些话不太方便当面说,我要说的都在这书简上了,姐姐看完这书简,便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看着无恤离开的背影,棠棣道,拿走,带着你的东西一起滚走,我才不要看你的信!

事已如此,我倒是想看看这书简,想要看看无恤,他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

过了一会儿,棠棣命宫女把书简拿到身边。她解开绳子,将书简打开,笔画匀称、方正刚健、线条粗犷有力的篆书就呈现在眼前了,无恤的书法还是一如既往地超出我们。

亲爱的姐姐,你和伯鲁兄长犹如无恤再生父母,没有你们二人,便没有无恤之今日。

可你们不知的是,我的内心很自卑。因为母亲是狄人,虽为父亲生下儿子也始终没有摆脱奴婢的身份,遇到你们之前,父亲从未注意过我。与母亲生活在赵府后院,连奴仆都不把我们放在眼中。幸得兄长把无恤带进府中,与姐姐你一起长大。可是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照样受尽屈辱。我也曾恨过那些欺负过我的人,但是你和兄长对我的一片赤诚感动了我。我不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流着狄人的血,如果我身体里跟你们流着一样的血,该有多好!这种愤恨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要好好珍惜兄长给我的机会,把自己淬炼成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为赵国的壮大扫清障碍,这才是我报答兄长和姐姐的方法。

姐姐,杀死代王我不后悔,谁让他是狄人?代地本该封给兄长,可兄长因病早逝,所以我打算把代地封给兄长的儿子——周。

姐姐,我跟你发誓,我绝不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待灭了中行氏和范氏,待我赵国周边安定,我要立伯鲁兄的儿子做太子,赵国绝不能让狄人后代承袭。

读罢无恤书简,我感慨万分,想不到无恤身上背负这么沉重的枷锁,他已经是赵的主君,赵在他的治理下已经威震其他诸侯,为什么还要如此自卑?为什么要把继承人之位让给我的儿子?

苍天,你让我怎么办?无恤心心念念的都是大哥,是为赵着想。可是,他不该,不该杀了我的夫君啊……父亲,大哥,你们听到吗,你们若是在天有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棠棣,我该怎么办?棠棣抱着书简,仰天大哭。

我可怜的妹妹啊,哥哥如何安慰你?看着头发凌乱,悲痛欲绝的棠棣,我的心在滴血。

过了一会儿,棠棣起了身,整了整衣衫和头发,对宫女说,去叫人帮我备好马车,送我去赵国。

看来棠棣想通了,代国不再是她的家,回赵国也好,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我跟着棠棣坐上马车。宫外战火已停息,城墙上的代旗已换成了赵旗。马车沿着去往赵国的方向飞奔,棠棣一路无语,两眼凝视前方。

当马车行驶到山脚下时,棠棣喊了声停车。车夫将车停下,棠棣从车上跳下,陪同的宫女和护卫也跳了下来。棠棣沿着山路向山崖下走去,宫女和护卫跟在身后。

棠棣想干什么?我不解,也跟了过去。

却见棠棣从头上拔下发笄,在岩石上摩擦起来。宫女问,夫人你这是干什么?棠棣说,我自有用处。摩了一会儿,棠棣提起发笄,倏地刺向自己的太阳穴。宫女和护卫赶紧伸手去挡,可是,发笄已深深插入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我见棠棣的魂魄悠悠地从她的身体飞出,立于一旁,看着宫女伏在她的身子上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听到我的声音,棠棣回过头来。原来大哥一直在我身边,她惨然一笑,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我无言以对,是啊,代王已死,棠棣肯定不愿苟活于世,这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大哥,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了,你愿意陪我一程吗?棠棣笑着问我。

我突然想到,那天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代王的魂灵?看来代王终究跟我们是异族。

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对棠棣说,当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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