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来杭州定居之前,我出去玩都只能算是旅游。凭借对异国他乡的好奇,以及对世外桃源一厢情愿的追寻,也着实奔走了不少地方,但大部分时候只是没有目的地闲逛,以及没有历史情趣地旁观,偶尔跟着导游了解一些表皮知识再转瞬忘记。
幸好人生的转变,让我来到了杭州这座城市,这个城名听起来就是一个梦幻的天堂花园,让人只想轻悠悠地漫步其间。杭州可不只有西湖,也不只有阿里巴巴,当我得知脚下的这座城就是临安,是文人向往的南宋的都城时,我的眼睛一下子被历史点亮了,满腔的求知欲冉冉升起。
彼时恰逢人生低谷,忧郁无处化解,乃纵情于山水,怎知这一路竟成了一个自我丰实的过程,历史不再是书本上沉睡的琥珀,它们出现在了我眼前,让我迷恋。从去年的盛夏到初秋,我用几个月的时间,系统考察了杭州这座古城的历史遗存。凤凰山上的南宋皇宫已被元朝占领者焚烧殆尽,从宫门延伸出去的御街成了现代杭州的中轴线——中山路;延续至民国的新月状城墙虽已不在,但每一个古城门的位置,都被我悉数找到。我有了一种神奇的成就感!在现代都市的钢铁混泥土架构上,借着古地图和考古学者发掘的遗址,我像拿着透视镜般观察着临安的城市轮廓,那些酒肆茶楼、驿站旅社、瓦舍勾栏、吴山香市好像都还在!历史具像化在我眼前,我的探究精神被进一步激发,顶着江南闷热的酷暑,只身探访散落其间的古塔、崖刻、古道、经幢、造像、寺院……站在那些遗迹前,我切身感受到了历史不可逆的魅力,哪怕只是浩瀚文明的零星一点,也足够令我无法自拔。
我决定用我的这一套行为模式,去更远的古城探究一番。这时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鼓动我:去西安吧,那里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盛唐气象;去成都吧,那里有“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的古蜀国;去敦煌吧,那里有“玉带偏风百媚生,梵音指酿九天鸣”的莫高窟;还有一个地方我没有听到诗句,那就是高楼林立的山城重庆,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白帝城是在那里,可能就要引用一下李白的那句诗了。
出发前我一直在读薛凤旋先生的《中国城市及其文明的演变》,从远古至今,每一个时代典型的城市地图都印在上面,给人一种很直观的认知。我决定带着它,亲身走进这些古老的城市里,在多朝叠加的地层之上,以一个后人感怀的视角去看看它们。
司马迁离炎黄两帝的时代已近三千年,当时的他是“现代人”。我离秦汉已两千年,离大唐也已千年,以后我这个所谓的现代人也会成为历史古人。到那时,我们的后代也会像我们看嬴政、李世民、赵佶,忽必烈、溥仪统治下的历朝历代一般,感怀我们这个时代的文明吧。
到那时,我的意识是否真的和我终结的身体一般永远陷入虚空吗?我还挺好奇的!
旅行本该是一种享受,躺在三亚的海边晒日光浴,或是坐在高级酒店喝下午茶,实在幸福!可这些很难带给我真正的感官刺激,让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用手机聊天玩游戏,我难以控制自己在闲暇时刻不去放任这些欲望,过后又遗憾时间的浪费。我沉迷于穿越时光般的历史考究,于是我变得愈加贪婪,选定的每座城市只能逗留短短几天,但我要看的实在太多。我提前理好的行程单中有名人故居,博物馆、皇陵、宫殿遗址、寺庙、古文明遗迹……特别是西安这样的十三朝古城,历史的叠加厚重至极,我几乎来不及吃午餐,就要奔赴下一个地方,观察、记录、感怀,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长安的城市格局,是古代世界最具国际化的呈现。十万外国人在这里居住,他们所带来的文化在此交流汇聚,不同的宗教也可以在这里自由生长,虽然里坊制还未突破,但是西市已成为丝绸之路起点的国际贸易中心。一直以来,我只知道大唐盛世,可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盛世,我是说不出来的,只是骄傲于模糊的概念,并不知晓它具体的样貌。直到从大雁塔下绕上三圈,在雨中凝视大明宫的地基,再爬上西安城墙眺望长安城,我才更接近了那个盛世。那些散落城墙内外的每一座寺庙、清真寺、教堂,都是文明的见证,我都想去看一看。即便是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我也能把它们当作文化现象看待,况且宗教创造出了人类文明史上极绚烂的艺术文化,从起初的描绘神迹开始,再不断辐射到世俗生活中去,可以说没有宗教,世界各地的文化也将黯然失色。
我这一路的游学,即便身体劳累,神智也会格外亢奋。时间在这个时候变得很快,景区又都赶着关门,我必须强撑着长时间走走停停导致的腰部酸痛,总想以最高效率了解这其中的历史脉络以及文明的演变。我实在太贪婪了,以至于有时候心房急剧颤动,胸口闷闷的,查了一下才知道这种症状叫心悸,我干脆把它形容成“心的悸动”吧,在这些灿然的文明面前,什么样的心才会不悸动呢?
我暗自欣喜自己能将看到过的文明串联起来。在成都平原上,宝墩文化从营盘山走出来,诞生了神秘的三星堆文化,而以太阳神鸟为标志的金沙文化又传承了三星堆,这就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脉络。在金沙遗址博物馆我还看到了一个精美的十节玉琮,玉琮兴盛于我们杭州四五千年前的良渚王国,我去年在良渚博物馆看到了好几个绝美的玉琮,据说是神权的象征,这个十节玉琮极大可能就是来自那里。此时博物馆的讲解里就提到这说明长江文明和黄河流域的古蜀文明早已有了交流和往来,这实在太令人兴奋了!
我从长江下游沿海地区飞到了成都平原, 而我们的祖先们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开始联络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文明的交流却是可以突破丛山峻岭的!我们真不要小看古人的能力,就拿对眼睛的崇拜来说,“蜀”字上卧躺的“目”恰似人的眼睛,人们对于眼睛的崇拜,在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眼型器物可见一斑,也让我想起来了在土耳其看到的一种蓝眼睛图饰,听说也是源于对眼睛的追崇。距离如此之远,却能够有着相似的信仰,人类文明不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很多共通之处,可能是互相学习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冥冥之中的独自发明。
尽管搜索引擎可以最快的把想要的知识罗列出来,可终究没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的深刻。照片可以让我们看尽世间万物,AR技术可以让我们如临其境,大大提升了我们现代人的见闻,我们仿佛都变的知识渊博了。可是经过长途跋涉,历史的时空敞开在眼前,你被包裹在与现实生活短暂的隔离中,那种心灵的触动和震撼,是前者们所无法赋予的。只有登上西安城墙,走进秦始皇兵马俑,钻进莫高窟,你才能呼吸到那一阵古早的风吹来的文明气息。
虽然很多遗迹只剩下了一些断壁残垣,更早的上古村落可能只遗留几个普通的黄土堆,几个柱洞,几个窖穴,几具骨骸,但对考古学家来说这些都有着深远的意义。我站在遗址前,也试图构想出那个时代人类生活的场景:在生产力低下的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凭着生存的本能,制作工具,建造房屋,挖掘壕沟,抵御外敌,还要养育后代,开垦狩猎,再与自然抗衡。等到人类已经可以建造大型宫殿了,王国也过渡到了帝国,中央集权下的王朝虽然不断更迭,却一代代延续我中华文明,并没有随着战争而毁灭;当在西安的最后一天,大雨倾盆,我来到大明宫遗址上,想象唐朝轰然倒塌时,皇宫被焚毁的凄惨场面,长安的百姓被迫迁徙至洛阳,一路颠沛流离。那一刻我除了无限感叹,也想顺着这个路径立马飞往洛阳,再一路到开封,然后回临安,和中华文明的中心一同随时空变迁!
与文明一起演变的还有文字,从半坡遗址出土的仰韶文化彩绘陶器上刻画的符号,到中原地区出土的甲骨文,再到金文、大篆、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我们能够亲眼看到汉字的演变过程,这是我们文明没有中断过的幸运。汉字也衍生出了一门艺术——书法,在西安碑林里能看到历朝书法名家们的手笔,尽管很多字我都看不懂,我也写不出一手漂亮的书法,但审美在很多时候,反倒是旁观者的眼睛能产生很多当局者意想不到的美。我想象着王羲之、颜真卿、欧阳询在挥毫泼墨的时候,那醉意洒脱的姿态,本身就是诗意的存在。写好的字,再经过工匠们精心雕刻在石碑上,吹去上面细碎的渣子,盖在墓穴上也好,树立在墓冢前也好,转眼就是千年。我一个无名小辈站到了跟前,像仰望星空般凝视它们,我能感受到这无声的对话。如果真有平行时空的存在,抑或是能钻进虫洞无法打扰地看上一眼,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奇幻的体验,我希望我的后人们能够有这样的幸运。
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幸运生活在这个交通、讯息极度发达的时代,可以自由畅快的去到我想去的地方,去杜甫的草堂坐一坐,去遥远的以弗所走一走,而不需经历玄奘那般濒临死亡的艰辛,不必像元二在阳关外那样遥望故人,也不用害怕日本轰炸重庆而躲到防空洞里去,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我们国家也已告别了那个落后愚昧的特殊时代,以一个现代化的科学理智去探究中华文明一路走来的历史,只有真正现代化的国家才会注重对于历史文明的保护。
虽然很多文明似乎已经凋零,但战争对于文明只能是形式上的征服,内涵是无法抹去的,文明和文明之间的交锋,不管是什么形式的,粗暴的,还是温和的,就像是两条大河的水汇集到一起,很难说谁把谁吞噬!我记得最深的是早年我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里看到伊斯兰教的壁画剥落处却是耶稣的镶嵌画,这次我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的陶俑上看到外国人的脸,也看到唐朝的女子穿着少数民族的衣服在骑马;还有秦朝,在我飞抵咸阳机场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里曾是秦朝的都城,原谅我的才疏学浅,于是我临时决定在那里呆两天。秦始皇击败六国后,虽然做了焚烧六国皇宫这种听起来很暴殄天物的事,但他终究还是不自觉地把六国的文化融合在了一起,才算完成了真正的统一。
就跟血脉一样,不同的民族之间一直也是不断的融合,何谓纯正的血统?不过是人类为了某种利益或荣誉刻意标榜罢了。在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淌着不同民族不同文明的血液,那些貌似失落的文明,是真的蒸发在这浩瀚时空了吗?我看不见得,当我们的考古学家发现后,这个文明再度被后人重新认识,它们并没有失踪,它们极有可能就活在我们的DNA里。所以不必理会狭隘的文明观,每个区域乃至国家的文明既属于这个被定义的框架之下,又终究还是属于我们全人类,属于这颗46亿年的蓝色星球。历史进程中的每一次天灾或者人祸对文明遗存的损坏,都是令人痛心的,我们应该珍视地球上的每一个文明。
我想带着这样的视角在这个世界上游走、学习,包括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的中华文明。
- 2020.7.1 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