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就以故事的形式简单地讲一下吧。”

    “那我岂不是,花一世,用生命去讲一个故事?”

    少年啊,这世上有许多少年,他们各自怀揣着各自的身世,各自上演着各自的故事。结局大多是继续下去,无论如何,当时间这个机制对他们产生作用开始,无一幸免,再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这世间的人形形色色,他们的故事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深情或失落,时间都可以讲清楚,可唯独此事,时间只能顾及它的开始,不得周全。那其中的五味杂成大致是他望着那冰封雪原天寒地冻却在纸上写下‘又是春归。’

    我不幸是其中一个少年。我不执剑,也不持卷。没有满腹经纶但也不至于胸无点墨。我大概两手空空,拥有着最平凡的平凡。起初我刚被这洪流波及,我还兴奋地冒出头,我看看人前,我看看脑后。我热情,我激动,我甚至想邀身边的人共舞,我想和他们击掌庆贺,我想举杯奈何没酒,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一起期待,一起跟随着人群一起涌动,一起汇成一道洪流,一起看日出日落,我们举起双手,朝明天示意。直到那天我看到眼前的队伍从洪流变成小溪,又从小溪变成停水前夕的水龙头。我们的移动变得缓慢,我们的目光变得踌躇,然后岔路口走向了我们,我们缄默,不再眺望,也不再回头。

    万籁俱寂。连叹息都被吞没。眼前是漆黑,伸手又能见五指,能看见四肢却又听不见自己的名字。暗无天日里不必计较前后左右,我掏出口袋里的硬币,决定来一场鱼死网破。正面就是向前,背面就是向左,立起来就是向右。硬币飞起来,在空中划过,那一刻真美,像一颗流星。那一刻我忧愁了,原来所有的犹豫不决都只是期待一枚硬币。然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枚硬币。就在人生中的某天,那一刻我充满希望充满对未知的渴望,一秒不到,失去所有方向。以及我的硬币。我同时失去了两样最珍贵的东西。

    在后来瞎选了条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的时候,我想过蹲下来抱头痛哭,可是我想啊,我既不执剑,又不持卷,身上也没有哪个门派即将失传的独门绝技,没有哪个宗教传承的希望。我安慰着自己。可我还是如鲠在喉,哦,原来那枚硬币对我如此重要。想到这突然如释重负,我感觉自己轻盈飘逸,我在这条依旧黑灯瞎火的路上大步流星,我随便地迈步,不必担心踩到谁的脚,我随便大跳,我随便小跑,左脚疼的时候就用右脚单脚跳。我还像狩猎的豹一般匍匐着向前缓缓踱。我嘶吼,我咆哮,我在这条属于我的路上打滚,我跟我的左手讲右手昨天跟我讲的那个笑话。这样的时光真好,别的路上的人又怎么能想象,我在这漆黑一片的路上悠然自得。时间都觊觎这路。我甚至想过当初我是不是进了个没开灯的健身房,在台跑步机上逍遥。

    那个女孩的哭声让我知道,我压根没进什么健身房,也没有什么跑步机。这的的确确是条路,只是黑了点。这些日子我做了好些事,可唯独没和人交流。我想了好久才知道怎么开口,女孩有节奏的抽泣声像是在给我的即兴演说计时。

  “为什么哭?”我尽量让自己发出的声音趋紧人类。她惊愕里满是看傻子的表情又不失礼貌。打量,疯狂打量,沉默,对视,又是沉默。她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撇撇嘴,张了张口。她哽咽着:“你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丢出去吧,把这混蛋从这里丢出去,我的大脑在给小脑分配任务。她又哽咽:“你怎么在我的路上?”我开始四下张望,判断着周围大概率有洞的地方,理智告诉我这大概是最后一个能讲话的活人。我沉住性子开了口:“你没哭之前,这条路还是本大爷的。”我看了看她惊愕里透着呆滞的脸,神气地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梨花带雨。

    “大姐,这边走。”我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与温柔些,哄着眼前还在啜泣的女孩。“所以说,你把硬币抛丢了?”我尽量让自己的笑保持在关心的维度,收敛住情绪里的戏谑。她难过的点点头,眉头不自然地皱,望着不知道哪里。

    我从她的眼神里又想起我抛出硬币的那一刻。硬币从我的手上跃起。我自信,我昂首挺胸,那哪里是什么硬币,分明是希望,是梦想,是光,是信仰。而我,就是那个把信仰梦想抛向光掌握在手里的人。那一刻好长,我的胸口有好多情绪在流动,骄傲,自豪,兴奋,激昂。那一刻我甚至还想起了以前在那条大路上的人群们,想着自己机智聪慧又不失严谨的抉择。我的内心不仅想笑还笑出了声。

    “你在傻笑什么?”她的满脸茫然渐渐变成惊愕,五官渐渐凑在一起。终于有一声“哇”,她哭了出来,梨花带雨。

    “所以这里不是个健身房,也没有什么跑步机?”她好奇地看着我呢喃着,声音有些沙哑。我用疲惫的脑袋晃了晃表示肯定。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说不定也是,工作人员忘了开灯,万一有天他们开了灯,我们就看见满地的硬币呢。”模糊的景象里我伸出手,仿佛看见那枚硬币离开我的食指与拇指,并在我的期待与抑制不住的兴奋中彻底消失。

    我不执剑,也不持卷。也没有什么大器到说出来可以吓死人的称号,更没有沉重到有分量的故事。没有背负门派传承的使命,更没有谁的期望。可就在那天,我遇到一个同样在这条暗无天日里抛丢硬币的女孩。我再不能浑浑噩噩跌跌撞撞,我不奔跑,也不单脚跳,不再匍匐如豹,不再嘶吼,不再咆哮。我只是拉着她,往前走。我经常回头看她,她也默契地莞尔一笑。我像攥着硬币一样攥着她的手。累了就坐坐,她会靠在我的肩头,我就给她指着身后,告诉她我曾在哪里嘶吼,在哪里咆哮,又在哪里匍匐如豹。我们还一起猜这条路通向哪里,商量在哪里休息。她偶尔会唱起不知名的小调,婉转却不凄凉。后来的路也曲折也崎岖,后来的我也困顿也疲乏。可只要回头那望她一笑,听听空灵的小调。拉她的手又攥得紧了些。我就一往无前。

    “你也抛过硬币?”她有些惊讶,看着我的眼里饶有兴趣。我们在一处坐下,她刚唱毕一曲小调。我点头,扶着她站了起来。牵过她的手,“就像这样。”随即将她的手向上抛。那一刻,我仿佛回到抛硬币的时候。我看着她的手随惯性一点一点抬高,我的胸口有好多情绪在流动。我向前迈一步,一把将她搂住,凑到她耳边说,“这次我有接住。”并抱得更紧了些。

    突然周围一片大亮。却不刺眼。

    路上满是硬币,还有两个人从噗嗤到捧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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