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月下旬,我参加的“劲松”解散之后,我们36班没人挑头儿建新摊儿,我又不愿意参加别的班的组织,到了学校都不知道找谁,就不去了,整天在家里玩儿。
2月初,同院安哥给奶奶照了张照片。安哥很爱玩儿,见到什么新潮玩意儿都不会放过。个人玩儿相机在当时可是件新潮的事儿,安哥自然也要上手。那时奶奶正好在保定,他就给奶奶照了张相。
照片是在我们家小西屋和安哥家的北屋间的夹角照的,奶奶坐在了一个凳子上,这个凳子是他们家的,所以我觉得是安哥在给他们家的人照相时顺便也给奶奶照了一张。
奶奶那年66岁,但看上去要更老一些。那时的老人都是这种饱经沧桑的形象,奶奶还算精神的呢。
另外,照片中可以看到我家小西屋北边窗台和门的一角。这间小西屋有10 平方米多,是我家最大的房子,另外两间都仅有6平方米。这间大屋一直由父母和最小的孩子居住,奶奶来了也住这屋。由于床铺不够大,每天睡觉前,父亲会在床铺前再支一块铺板,大家都头朝新加的这块铺板这个方向睡。
这间小西屋是我们的主屋,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能说出它的很多细节,可惜没有留下一张它的完整照片,现在只能从这一角窥探了。那砖砌的窗台,土坯的北墙,木格子的窗户,完全露出原木的门框,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亲切。
奶奶是1966年月7来的保定,她是送我大弟来保定上学的。奶奶是1960年带大弟回老家饶阳的,一直把大弟照看到8岁,直到应该上学了,才送回。当时规定实足年龄7岁上学,大弟生日小,1965年时到不了实足7岁,就只能过一年再上了。
大弟去的还是我小时候上的学校后福盈小学。不过那时已改为“红旗小学”。据大弟自己说,当时学校已经开展运动,教学并不正常,他连开学的准确时间都说不清了。
大弟到保定时已记不得母亲,见了母亲叫“姑姑”,母亲很不高兴。大弟那时很拧,他做错了事母亲说他,他就瞪着眼珠看着母亲。母亲要打他,他不但不跑,连动都不动,挺着膀子扛。母亲后来说,大弟小时候可能耨(nǒu)火了。
我知道母亲说得不假,他跟我也是这种态度。那时小弟才4岁,大弟和他玩儿时斤斤计较,并不让着他,我说他,他跟我也是那种满脸不服的态度,气得我也打了他。
可大弟大了很老实、听话,不知为什么刚来时会那样。
闹运动后不去上学,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喜欢的事了,于是我又把笛子找出来,继续制造噪音。
1965年秋我刚上初三的时候,看到班里邵同学吹笛子,眼气,也买了一支。可那时我想考高中(家里想让我上班),而且不愿放下刚入门的“半导体”(自己安装晶体管收音机),所以时间不够用,笛子只能挤时间练。练了数次,就能吹出声了,但成不了调儿,邻居王大娘忍受不了,一再抗议,我也就不练了。
没想到我制造的噪音吸引了胡同里的一位小朋友——大宝。大宝比我小三岁,那时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的三姐和我是同班同学,他还有个四姐,所以我觉得他比我小不少。小时候差几岁就觉得差很多,总觉得他是小屁孩儿,从未和他一起玩儿过。
关注到他是1966年9月街道搞遣返之后。那时胡同里称呼各家都采用“家中大儿子+他们家”的模式,我从焦庄支农回来后,人们告诉我大宝他们家被抄家遣返了,因为他父亲田大夫当过国民党的军医,于是我想起了那个平时我并不注意的胖乎乎的小孩儿。
3个月后,他们家返回保定,他们认为他们家这种情况并不在遣返之例,要求落实政策。不知政策落实得如何,反正他们搬回了自己的私房,挤走了新搬入的久大大家。
经过这次遣返,我忽然觉得他不是小屁孩儿了,个子已如我一般的高,家里有什么事也能出头露面,还开始练摔跤,摆出一副要强身健体,保家卫家的样子。
我俩的第一接触是如何开始的,我已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肯定是他先找的我。我们胡同和我年龄一样大的小伙子(18岁)还有三位:喜子、斗儿和大生,但他们三位都不交小朋友,只有我愿意当孩子王,能跟更小的孩子玩儿到一块儿。这可能是大宝愿意找我玩的原因吧。
我所有的爱好,都是自己摸索着玩儿,如画画、习字、打乒乓球、鼓捣无线电、做木工等等,都不拜师,全靠自己琢磨。而大宝则不然,学什么都拜师。他找我玩儿的时候,就正跟一位老师学吹笛子呢。
那时他已学了一段时间,基本掌握了各种技巧,听着吹得已经相当不错。他的笛子也比我的笛子好,是一支黄色的竹笛,比我的那支棕红色竹笛要细一些,发出的声音更为清脆,在我那间只有6平方米的小东屋吹奏的时候,笛声就像要把小屋挤爆一般,响亮得震耳。
他很愿意把老师教给他的一些技巧教给我,什么“颤音”啊,“花舌”啊,记得学“花舌”时我怎么也打不出持续而又快节奏的“嘟噜”,急得他一遍又一遍示范。还有“单吐”、“双吐”,也挺难学的。他看我进步太慢,就从他老师那儿借来一本没有封面的笛子曲谱,让我照着练。曲谱上不但有简谱,还有什么地方使用什么技巧的符号,对练习很有帮助。我照着练了一阵儿,也吹得像模像样了。记得那时练的最多的是《小黑板》(由李双江演唱的一首歌颂毛主席语录板的歌曲改编的笛子曲),至今我还能准确地哼出它的谱子。
我那时在笛子上粘苇膜用大蒜,一吹笛子就飘出一股臭味儿。他发现后让我换成白及。说中药房就有白及,很便宜,买一块能用好几年。我就去万宝堂买了一块,那东西看着像干姜但比干姜硬实,在笛孔边上吐点吐沫,再用它在上面蹭蹭,就能粘住苇膜。后来得知白及是兰科植物白及的干燥块茎,用水浸泡后呈胶质,所以能粘苇膜。
我用的苇膜是从“史三和”乐器店买的,他说不用买,过几个月可以去河沟折苇子自己剥。
1967年5月中下旬,大宝约我去折苇子。他说去的地方叫冯庄,不远。可实际很远,走到了市区东北角上的省监狱还不到,还要往北走。他比我小好几岁,竟然认识这么远的村子,我有点儿佩服他了。
过省监狱再走一会儿,路西出现了一个村子,他说那就是冯庄。在冯庄与马路之间,有一条小河沟,河沟两边就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苇子,他说我们就在那儿折苇子。
我们下到河沟,钻入苇丛,从中挑选粗细适中的苇子折,一人折了一大把。
回家后,我按照大宝说的方法,从折回的苇子中剥出了苇膜,放到纸盒中阴干,然后粘在笛子上试用。感觉还可以,就是不如买的有韧性。白吃枣就别嫌不甜,我挺满足的。
他把笛子曲谱还了他老师之后,我再吹奏就没有谱子可看了,他又把他四姐的歌本拿来让我抄。他四姐叫小英,是“财贸总部”宣传队的队员。大宝说他四姐在歌剧《白毛女》中饰演喜儿。
他三姐和我同班,他四姐比我要小,怎么她这么小就上了班呢?现在是回答不了了,因为当时忘了问了。
他四姐的歌本上有不少歌,我拣着喜欢的抄了不少,之后我就照着这个手抄歌本练吹笛,吹着吹着,我竟然掌握了简谱,能照着简谱唱歌儿了。之后我听到喜欢的歌,就找来简谱抄在这个本上,抄满后也没有另起炉灶,而是抄在纸上再夹在本里。现在我还保留着这个厚厚的歌本。
大宝在教会我吹笛子之后,又鼓动我学摔跤。他说他正在学摔跤,能教我。他学摔跤也是拜了师的,他的师傅那是相当了得。具体怎么了得,他提到了两点:
其一,这位师傅是“敢死公社”的。“敢死公社”全称为“第二建筑工程公司革命工人敢死造反公社”,是保定市最早成立的工人组织,在冲击各级“走资派”的斗争中总是一马当先。人们都认为敢死公社的人,个个都有两个子。
其二,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这位师傅是清真寺街的。清真寺街位于保定市老城区的东南角,因街内有建于明代的清真寺而得名,是保定市伊斯兰教的中心,其周围的街巷居住的多为回民,在一定的语境下“清真寺街”也指周围的整片区域。据说这片区域的居民从明代就开始习练摔跤,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的摔跤名家。
印象中大宝跟我吹嘘过的有平敬一、张凤岩、常东升等。大宝说他练的这种摔跤叫“保定快跤”,好像平敬一是开山鼻祖,张凤岩是平敬一的徒弟,常东升是张凤岩的徒弟。另外还说了一些徒子徒孙,也都大名鼎鼎,可惜我没记住。其中我对常东升印象最深,还记得他的外号叫“花蝴蝶”,民国时期参加国术国考,获得总冠军,被誉为民国“武状元”。由于他比赛中总能获胜,还有“常胜将军”的美名。大宝告诉我,此人还活着,不过在台湾。
至于大宝自己的师傅叫什么,他师傅的师傅是谁,他倒没说。大宝的笛子老师我没见过,但这位教摔跤的师傅我倒看过,他到我们胡同找过大宝。他也就20来岁,个子不高,白净脸儿,有小胡子,并不粗壮,面相有些凶。
那次见到他时,他没有指导大宝练跤,后来也再没有见过他,所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教大宝的,只能通过大宝教我的过程,来推测了。
大宝最先教我的是“抢把”、“开把”之类,感觉就是怎么抓住对方跤衣的有效部位,而不让对方抓住自己跤衣的有效部位,这也有专业术语,叫什么“撕”啊,“崩”啊,“捅”啊。因为所有“摔”的技巧的施展,都以抓住对方跤衣的某些部位为前提,所以这是基本功。
大宝练的这种摔跤,要穿特制的跤衣,他叫它“褡裢”。是一件帆布做的马甲,由于没有扣子,要绑扎腰带。他有这种衣服,而我没有,所以我们一起练习的时候,我就觉得磨得手指尖疼。他说这是因为手指尖的肉还太嫩,练练扔沙袋就好了。沙袋也是用帆布缝的,里边装了铁砂、绿豆、山楂籽,有十斤上下。可以自扔自接,也可以你扔我接。我跟他扔了扔沙袋,觉得有效。
除了沙袋,他还有两样练习器械,一个石锁,一个石担子。我都试着玩过,感觉太费劲,就不玩了。他的石锁、石担子等器械,没放在他们家的院里,而是放在了学儿家新搬入的十四号院儿。这个院儿的铁林小朋友也玩这些东西,放那儿看上去是为了铁林玩儿着方便,但我觉得大宝有向学儿家示威的意味。
他教我的摔跤招式,好像有十几种,但现在能大致想起技术要领的,就剩下“大别子”和“小踢”,还能想起名字的有手别子、挑勾子、架梁踢、得合勒、背口袋等。印象中他提到保定快跤一共有二十四式,还说过名字,只不过我已记不得他教我的那些技巧,是不是二十四式中的招式了。其中挑勾子肯定属于名声在外的“勾腿子”技法,但我基本没有掌握。
学了招式我就想试试效果,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对手,胡同里练摔跤的就我和大宝,跟他练摔倒的总是我,于是我想到了我们班的靳同学,靳同学个子高,有力气,如果能摔倒他,就证明我没有白练。一次,我碰到了靳同学,就和他切磋起来,没想到我用尽所学招数,都没摔倒他。看着他一脸不屑,我非常失望。之后大宝再找我练摔跤,我就找各种借口,不去练了。
(照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