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可能有绝对的自由的。我们喜欢说人人生而自由,因为每个人生而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好,因此也该有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责任。但客观上也一样可以说人人生而不自由,从出生起种种羁绊或牵绊也就注定了。生在贫窘的环境下注定要过早地分担家庭的负担,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很多愿望自不必说,即使生在优裕的环境下,童年也许衣食不愁无忧无虑,但长大后也一样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而且那些责任往往并不像只挣得一份温饱那么简单。在那些流传不绝的经典故事里,乞儿羡慕国王的富贵,而国王羡慕乞儿的无拘无束,就是这个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某种囚徒,只不过有时我们不甘愿,要尽力挣扎、摆脱或改善这种情况,而有的时候,我们却是甘愿作这种囚徒。
我想我应该算是爱的囚徒。
军校生活使我感觉压抑,在军队的工作完全不能应用自己的知识和专业更是憋闷。转业之后我感觉终于获得了自由,也充分利用了这份自由,把精力和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事业中。我选择到一个大出版社的一个新建部门,选择它完全是因为“新建”两字。四五个人几间空办公室,一切从买家具电脑开始。我负责的团队所有的人都是我亲自面试招聘来的。三年之后当我决定离开时,送别我的整个部门已经有将近三十人,我自己的团队占了一多半。因为精力太充沛,那时我除了这份工作之外,还和一个英国朋友一起创业,开创了另外一份事业,仅仅一年多就建立起一个不错的团队并且开始有不错的业绩。然后那位朋友试图劝我放弃出版社的工作全身心投入我们的公司,可是我告诉他,是的,出版社的工作我打算放弃,但是很抱歉,和他的公司我也要放弃,事实上我打算放弃现在已经有的一切——因为我要结婚了,而且要去国离家,和爱人到他的国度去定居。人生已近三十,我才终于遇到了一个让我心动的人。我们相识不久,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且这一年中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三十天,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是靠上千封电子邮件。家人和朋友都觉得这很不切实际,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思虑良久,我不愿试都不试地放弃这段感情,而为此我愿意冒险放弃其他的一切。于是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挪威。
在国内语言和专业上的优势全没有了,连日常说话的语言都要像小学生那样从识字学起。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有了一份稳定的白领工作,有不错的工资和很好的办公条件,但在国内时我可以说开创着自己的事业,而现在有的只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我们生活的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小城市,适合家庭生活并且特别适合孩子成长,但在工作机会和发展空间上就很难和大城市相比。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我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事业和工作上去,温暖和稳定的家自然成了事业的枷锁。
在国外生活,尽管和丈夫一直恩爱,公婆在世时视我如亲女,两个儿子健康阳光——身边有满满的温情,但毕竟是远离了故国家园,即使岁月静好也永远是异乡的异客。最难耐的是对骨肉至亲的思念和牵挂。父母年纪大了,失去公婆的余悸变成对父母的加倍挂念。那一日忽然接到哥哥连续几个微信语音信息,竟然拿手机的手都不自觉要发抖,点开第一条听了才想起来是前一日我托哥哥问了一个事,那只是他问完的回复消息而已,与父母家人都无关,并没有什么坏消息。长途奔波去探望父母,如果没有丈夫儿子同行,又会不时地牵挂这一边,一颗心分成两半,这种两边牵挂的煎熬也许正是我的无期徒刑。
我喜欢旅游,喜欢经历新奇和有趣的一切。没有孩子之前,我和丈夫也经常有说走就走的旅行。心血来潮时打好行李请好假,在城里几个旅行社转一圈(那时还没有流行上网搜这回事),第二天就上飞机了,没有事先的攻略和计划,到地方经常是租个双人轻便摩托,随心所欲走走看看吃吃。或者不出国时一辆车两个人外加钱包、帐篷和鱼杆,只有一个方向没有确定的目的,好看的地方就停下,天气好就露营,天气不好沿途随便租小木屋或是旅馆、酒店,基本是碰上什么是什么,有时经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但是有了孩子之后,这种旅行就成了历史。幼儿园已经要求家长提前几个月确定休假时间并通知他们,到孩子上学时更只能随着学校假期制定计划。带着孩子,家的规模大了又在公共假期,再也不能说走就走,随遇而安了,车船票酒店住宿都要提前订好。没有孩子之前,到一个新地方我们看得最多的是教堂、古堡和博物馆,而有了孩子之后去的最多的是水世界和动物园。
上班时做着很多无趣而没有创意的工作,下班后有做不完的家务。这一切,有时想起也不是没有些烦闷的。有一天丈夫带着儿子们有事出去,我心里计划着要自己轻轻松松地过上两三个小时——独处也是难得的自由啊。从厨房的窗口看着载着他们三人的车子驶出去,我的心忽然纠紧了,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在这世界上,我几乎所有的幸福只像一根细细的丝,而此时那根丝就系在这辆车上,如果这辆车不能好好地载着他们三人回来,我的世界也许就再也没有光明了。与家和亲人相比,事业上的不如意和其他种种不能随心所欲真的不算什么。家和爱,这个围城,外面的风景再好,我也并不想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