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新视野:感知语调2

文学新视野:感知语调2

2021,在阅读中重新感知“文学语调”

所谓语调,就是给作品中的叙述以一种确定的节奏、一种措辞的倾向、一种造句的风格。这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学作品的形式技巧。形式技巧的意义正是在于它能形成一种语调。语调形成之后,体验就能够被传达,也就是说,作品的真正内容就能够出现。语调这个概念不仅仅适用于文学,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有语调的。真正的作品能够把听者或观者带入创作者对于所叙事情的体验中去。它能把你拖进这份体验,拖成功了,这份体验就作为作品呈现了。作品的“制作”,究其实质,就是将体验置入感性形象。由于制作,那份本来会消失的体验就永远地被保存在那里。——《关于文学的“语调”》

新年伊始,针对当下“全民阅读”中“文学性”的普遍缺失现象以及“全民写作”中“文学语调”的薄弱与淡化问题,文学界同仁就此发声,傅小平在《文学语言在今天或许是更重要了》一文中这样说:

文学新视野:感知语调2

在谈论文学语言时,我们该谈论些什么?以卡佛这一被过度使用的经典句式开场,我并不只是为自己谈论文学语言作铺垫,而是我真的不确定能谈些什么。我不得不说,谈论语言和用语言写作一样是难的。想来太多谈文学作品的文章一上来就奔主题、结构、格局、意义等而去,部分原因也在于语言很难谈,也谈不出什么微言大义。当然一般来说,只有语言好,并且比普通作者要好,才配得上“作家”这个称谓,而所谓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以语言为生,语言表达之于他们是必备的基本功,这最基本的东西有什么可谈的呢?如果我非要谈,大概也只能给自己找理由说,君不见如今“作家”也在蹭蹭蹭地通货膨胀吗?

话虽如此,我实际上是不适宜来谈文学语言的。在有限的时间里,我思来想去只能以卡佛式的句子开篇,就足以说明我语言经验的贫乏。再则,都说诗是语言的极致,读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直面语言本身,我却不敢称自己懂诗,虽然浸淫文学多年,对其他体裁都不算外行了。恕我愚钝,有些诗我读几遍都不是读得太明白,但要是你想着很多读者都如我这般是外行,就索性把诗往不明白里写,那我要说我虽然一时不理解,但我毕竟还有感知力,我能感知字与字碰撞生成的声音,句与句磨合发出的节奏,段与段错落而成的韵律,乃至弥漫在整首诗的情绪或气息是否自然、和谐、美妙。我甚至能透过这些不甚明白的语言,感知你的表达是否真诚。不管怎样,如果你的思维、经验没有复杂到非得以让普通读者反复琢磨的语言来表达,你不如把诗歌写得明白一些。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读者都会有的感知力,也是我觉得可以试着谈谈文学语言的理由所在,纵使如大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所说:“解释一首好诗,结果可能是一段蹩脚的口水话。

当然我觉得有必要谈谈语言,也是基于我个人的经验。干了记者这个行当,平常难免参加一些会议,也就经常在会里会外听各式专家说哪部作品,尤其是哪部小说写得好,何况现在各大报纸杂志都纷纷推出图书排行榜,真是给人以琳琅满目之感,我招架不住,也难免受到鼓舞,就把这些被称道,被推荐的“好书”拿来翻翻,其中自然有一些是好的,但翻了觉得上当的时候也不少。严格说起来,说这些书好也没错,主题是好的,结构是好的,也有所谓的格局和意义,但其中一些就是语言不怎么好,有时是语感和质地不好,也有时是文句不通,不忍卒读。于是我就想,连语言都不够好,就算其他方面再高妙,一部文学作品又能好到哪去呢!但语言不好,为何也被追捧?那也许是在专家们看来,别的方面太好了,以至于完全可以抵消语言的不够好,也或许是我有成见,根本就欣赏不来有些好的语言。所以岁末年终不谈哪些作品语言不好,而是谈自认为语言好的作品,也就成了明智之举,这样至少不会被认为太自以为是,也太主观吧。

譬如贾平凹的《暂坐》,我曾不揣冒昧写过一段“推荐语”。我说:“读贾平凹的作品,在我可以只需要一个理由,读他的语言。贾平凹的文字表达亦雅亦俗、亦巧亦拙、亦真亦幻,加之亦传统亦现代、亦书面亦口语、亦庙堂亦江湖,有时只在一小段文字里,都可以读出千般滋味、万般风情,读着读着就会感慨,他怎么能写出这么有意味的语言呢。”贾平凹的语言好,为一般的文学读者熟知,我也就免去了追捧之嫌,说到他的语言好在哪里,可就让我有些为难了。单是举个例子吧。小说开初写到西京上空的雾霾,人们戏谑道:哟,北京的雾霾也给咱飘些来了?!我相信很多作家会这么写:哟,北京的雾霾也飘过来一些了?!这里省去了“给咱”两个字,生动性就减了大半;“飘些来了”写成“飘过来一些了”,韵律感又减了大半。应该说,在贾平凹的小说里,这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句子,但都能让人感觉到这些好来,只能说明他真是把语言写到家了。

而我所谓的“写到家”,是说贾平凹过人的才华和长期的训练,让他对文字的感觉到家了,而非指的他下了“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功夫,他或许写某些句子是有过一些琢磨的,但如果句句都这么推敲,怕是难以一两年就捧出一部长篇小说来。但无论如何,贾平凹是极为重视语言的,他在一些篇章里谈说语言,在这部小说里,他也写道:“任何言语一旦嘈杂了,便失去了节奏,成为一种烦嚣,感觉是成千上万个口齿同时嗑动瓜子,是满世界的蚊蝇都聚来了,嗡然为雷。”贾平凹的言语或语言自然是不嘈杂,也不烦嚣的,让人读着舒服。

作品语言让人读着舒服的还有迟子建。在对她的采访中,我写道:“多数时候读你的语言文字,就像看一副好的色彩画一般,觉得舒服,并且是赏心悦目。在这一点上,你确实是从不与读者为难,而是尽力让他们获得美的享受的。”迟子建在答问中引了新作《烟火漫卷》里的这样一句:河面上星光荡漾,就像一片爽朗的笑声。她说:“其实谁都知道笑是能看见的,笑声是看不见的。但我觉得河面的星光灿烂通透,闪闪烁烁,就是爽朗的笑声。”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她这是用了比喻里的通感手法。虽然“通感”这个词,最早是由钱钟书先生提出来的,但钱钟书运用通感主要落在人事上,他关于女人穿衣与“真理”的联想即是一例,而迟子建的通感则通自然,通天地,她的语言有着不染尘埃的纯净和明亮。

在美国作家安妮·普鲁的作品,我们也能见自然,见天地。就她今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出版的《树民》,我写过一个“推荐语”。我说:“她经过漫长思考得出的结论——人的本性就是重蹈覆辙,如狂野大自然一般醒人耳目。她用精湛技艺锻造的句子亦如美丽大自然一般悦人耳目。”小说从十七世纪末,两名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塞尔和迪凯在大变革的时代中离开法国,来到加拿大的原始森林中写起,安妮·普鲁写道:“不知名的草木和奇异的花朵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庄严肃穆的云杉和铁杉,松树枝末梢明亮的新生囊苞,摇摆的银色柳树,薄荷绿色的桦树新枝——一个连阳光都是绿色的地方。”说“连阳光都是绿色的”,也显然是用了通感的手法。照实说来,类似的比喻算不上出奇,譬如这样的句子——“满地松针消减了他们穿行的声响,交错的树枝稀释了他们的喘息。”也不算多美妙,但如中译本代序作者尹珊珊所说,安妮·普鲁在编织句子时浑然天成的方法,除非你如同她那般去体验和思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很是有些难度了。

我也颇为赞同尹珊珊称道的,小说里勒内与印第安人妻子的对白写得美妙。尹珊珊写道:“所有的‘不准确语法’反而能更完善地呈现出语言本身的意义,当词语颠倒,语法失效,其中的意义却露出了它应有的样子,仿佛先知一般。”这样的赞誉不可避免带有作者的偏向性,但作家最大限度利用语言资源,或者是合乎逻辑地“创造”语言,却无疑是可贵的。我说可贵的前提是,纵使创新也要符合情境,更不能以破坏基本的语言规则为代价。实际上我不时读到一些陌生化的语言,作者大概是喜好追求新奇的表达,或是自以为现有的汉语没能达到他要表达的极境而有意为之,但我读着却感到说不出来的别扭,如若不是我欣赏不来,那就只能说明这些生造词是让人耳目一新了,却严重破坏了汉语的自然美感。

从这个角度看,语言创新是难的。斯坦纳曾在《逃离言词》一文中称赞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集结起语词的大军,征召长期睡眠或生锈的语词重新入伍,同时还吸收了新的语词。”同时,他不无遗憾地表示:“更重要的是,乔伊斯从四处偷袭劫掠的语言财富,仍然闪闪发亮地堆在他的作品周围,还没有被当成硬通货。”以我的理解,乔伊斯的语言财富没有被很好的继承,或许在于他设立了太高的门槛,也或许是英语创新的惰性在加强。好在像安妮·普鲁这样的作家却是执着于语言创新实践。尹珊珊说,她试着默读过《树民》的英文原著,还有中文译本,觉得小说“长短句的搭配组合、词语发音高低、长词的音调、陌生的名词、冷僻的动词,仅在语言的语音层面,读出来已经是一首长得没有尽头的歌谣。”我没有对照读过英文原著,但从中文译本看,她说的话大体上是可信的。

如俄罗斯诗人、作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这般介于小说、诗歌、回忆录、家族史之间的复合型作品,就难说是歌谣了,倒是比较接近于长篇叙事诗。这样的作品,用出版社宣传语的说法,既是一部哲学文献著作,一部充满了写作者主体声音的批评著作,也是一部具有散文诗美感与精确的微观想象力的文学著作,本就包含了很大的阐释空间,是从主题、结构等各个角度,都可以大谈特谈的。但我还是要说,这部小说最突出的部分还是在语言上。这样一部向“语言美食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致敬的小说,如果在语言上平庸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以我看,她把记忆比作面包就很有意思:“往事如一团发面,只有在讲述的那一刻才会固定形状,与此同时减少体积。”只要仔细体味一下,她的比喻又准确,又形象。作为一个典型的诗人,斯捷潘诺娃就像有网友说的那样,善用隐喻和比喻,很多句子都可以有多重解读方式。同时亦如俄语文学研究专家汪剑钊所说,在这部极具探索性的书中,打破惯性思维的语词组合俯拾皆是,充分凸显了语言的诗性,由此照亮了现实中一部分被遮蔽的生活。

想来也是,我们的生活在很多时候是需要诗性的语言来照亮的,而文学作品天然赋有召唤诗性降临的使命,所以语言当然重要了。实际上,文学语言在今天或许是更重要了。因为文学的空间,正遭遇非文学空间的挤压,如斯坦纳所说:“现在,意义和实践的大量空间属于非语词语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家写作最大限度发挥文学语言的功用,也可以说是在拯救文学本身。我们也有必要重申斯坦纳的忠告,“今日作家用的词往往更少,更简单,既是因为大众文化淡化了文学观念,也是因为能够由语词给出必要而充分阐述的现实的数量在锐减。”如此,作家写作更有必要强化可以由语词来充分阐释的那部分现实。但带有悲剧意味的是,如斯坦纳所说,语言的浅薄化已经使如今许多文学作品变得平庸。

以我看,斯坦纳可谓一语道出了当下文学面临的窘境,也因此更加凸显了文学语言的极端重要性。当然话说回来,语言好是很重要,但只有语言好却是不够的。古人言:“文以载道”,如果是理解为文学作品必须讲道理,是有其偏狭之处,但如果是说一部文学作品最理想的状态是,文学语言与主题、结构等如盐入水,融为一体,可就值得提倡了。问题是如斯坦纳质问,现在倾泻出来的“言”中,究竟多少在载“道”?何尝不是呢!如果言不成“言”,又当何以载“道”?

写到这里,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清楚了什么,即使未能了然,我也似乎有理由,毕竟谈论语言是难的。如果说什么是好的语言?我们能给出的标准也无非是准确、生动、多义,有好的语感,富有表现力,等等。谈语言,确实不如谈论主题、结构等,让人更有谈论的兴致。再则,作家或写作者呼唤好的语言,难免会被目为自以为是,自视甚高,也因此如阿来这般断言:“连语言都不好,即使作品能红极一时,也不会传之久远!”实在是需要足够自信。我没有这样的底气,但作为普通读者,我总归还是抱有读到好的文学语言的渴望,也就姑妄言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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