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季开学的那天,我又回到了横车高中,只是校门上已经挂上了横车中心小学的招牌,步入校园,已经看不到那一群群四处穿梭的青年学生,打开那间我曾经住了一年之久的小屋,铁架床上已经布满了灰尘,放在抽屉里的那张临别时的合影照片已开始泛黄,左邻右舍的房门都已经紧锁,再不见那些熟悉亲切的面容,校园还是那片校园,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各奔东西了,让人顿生恍若隔世之感。记得《西游记》书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孙悟空在“三打白骨精”之后回到他离别了五百年之久的花果山,只是已经看不见过去满山青翠的花木和四处嬉戏的猴子猴孙了,换之的是满目烧焦的枯木和几只躲在水帘洞底苟延残喘的老猴,此情此景连一贯坚强的齐天大圣亦忍不住“倍感凄清”,其实,通灵的孙悟空何尝不知道连他自己都被压在五指山下面整整五百年,那些猴子猴孙们又如何能够幸免呢?只是许多的事情即便你已能够猜到结局,可只要最后一刻没有来临心里总还能残存一丝美好的希望,于是当最终的结果真正到来,希望完全破灭时,你依然会觉得情难自已,心中仍不免充满惆怅。
两年前,我接到蕲春县教育局的调令从马华中学来到了横车高中,记得我第一次去学校报到的时间恰是在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当时学校正在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我至今还能清楚的记得步入会场那刻我心里顿生的那股由衷的惊喜之情。会议室设在学校行政楼的顶楼,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前后两面都是门,左右两面墙上分布着十几面窗户,整个会议室显得通透敞亮;会议室的正厅里整齐的摆着十几排金黄色的会议桌,主席台上摆着一排红色漆的桌子,是领导们的席位了。我进入会场的时候会已经开始了,几位领导已经身着正装坐在主席台上了,老师们也都在正厅整齐就坐,校长正在发言席上通报着当年的招生情况,显得颇为的兴奋,整个会场里秩序井然又不失喜庆气氛。我在八里中学和马华中学时,开会无非是二三十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大家坐着形式各异的椅子围在校长周围,会议开始不久整个屋子便开始烟雾缭绕,令人不敢平稳呼吸,而校长的讲话也总被几个老教师的窃窃私语和抱怨声打断,整个会场显得拥挤和凌乱,让人忍不住想要逃离。工作以来第一次置身在这样的会场里,我不禁有了一种身在大单位的自豪感,整个人也感到信心满满。
以后学校的工作环境也很是让人感到振奋,首先是学校仅仅安排我带一门数学,这是我的大学时候学的专业,带起来颇觉得心应手,不似过去在初中里,学校缺什么科的老师就安排我去带什么课,感觉自己就像是块砖,哪里有窟窿就往哪里塞。然后同事们的素质也很让我欣喜,学校的教职工们年龄大都在30岁左右,彼此都有共同语言,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领导也不过四十刚出头,和我们年轻人也很谈得来。大部分教师都读过大学,有着相似的读书经历,平时办公室里的气氛就很是活跃了,大家谈谈时事新闻、讨论一下股票和楼市、追忆一下各自的大学生活,平淡的生活也就充满情趣,而那些邻居的甲男乙女们勾搭成奸的八卦秘闻也终于远离了我的视听。
业余生活也同样让我倍感欣慰。首先便是房间里牵进了网线,我的笔记本电脑在当了一年的影碟机后终于做回了自己,而我又可以“一键在手,宇宙遨游”了。傍晚的生活更是丰富,篮球场上总是人满为患,老师和学生在这里没有彼此,大家都被一个篮球牵引着满场飞奔驰骋;倘若感到身体疲乏,还可以去学校的广场,这里空间开阔,很适合打羽毛球,这项运动没有激烈的身体对抗,不用担心受伤,但几拍子下来同样能让人大汗淋漓。如果说篮球场是纯粹的男人世界,那么来这里则是青年女性的乐园,雪白的羽毛球和乌黑的长发伴着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飞扬,颇令人目眩神迷。即便是下雨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转入室内去打乒乓球,几局下来也能让人身心舒展,忘记外面淅淅的雨声。
等过了国庆节,秋意渐浓,天气开始转凉,外出时阳光已不那么毒辣了,这时候九棵松橘子园里的桔子已经挂满枝头,每逢周末总会有一群同事相约去游玩,回来时他们手上总拎着一大串未脱枝叶的桔子,一片片鲜嫩的绿叶还能直逼人眼,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口舌生津,于是游玩的人享受了采撷的愉悦,守在家里的人也享受到了桔子的甘甜;也是在这个时候,周围村落里鱼塘的鱼也已经开始肥美,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鱼塘边,一边闻着稻田里传来的阵阵稻香一边甩上几手钓竿,总能钩上几尾鲜鱼,晚上找家餐馆让老板给红烧了,再配上几瓶啤酒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交通也很是便利,出了校门就是大路,无论是去漕河、黄州还是武汉都十分便捷。呆在这里随时可以去感受大城市的繁华,也随时可以去领略农村的田园风光。
工作中的教学压力很小,同事们之间的关系也非常融洽。这起初让我觉得很是高兴,但是大约过了半年左右就令我颇为忧心忡忡了。横车高中的学生大多数都是农民工的留守子女,父母送他们来学校只是希望他们能长大几岁,成个人,将来随便读个职校学门手艺后去打工,本没指望他们能考上像样儿的大学,而这些学生的基础在初中阶段已经落下了一大截,高中教材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是天书,因此,课堂基本上是教师的独角戏,大多数学生不是在睡梦中就是沉迷于手机游戏之中。这样上课时只需要讲些最基本的知识就可以了,课下就基本上不需要备课,教学压力自然就很小了。由于学生基础普遍的薄弱,教学成绩也就不怎么显得重要了,老师们之间少了因竞争而带来的矛盾,人际关系也就自然融洽了。只是我心里却渐渐感到不安,总这样无奈地带着敷衍的态度去开展教学,自己的教学水平如何能够得到提高呢?时间久了,自己恐怕也会成为死在温水里的青蛙吧?更深的是我总觉得这些学生更应该去读职高或是中专,一所高中里的学生普遍都不适合读高中,那么这所高中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因此眼前的生活虽然令人舒坦,但我心中总有一种“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的恐慌感,于是,我又将那些选拔考试的书籍拿出来重新复习,算是为将来做个绸缪了。
我的担忧终于成为了事实,2012年4月份的时候,也就是我到横车高中的第二个学期,教育局陡然下文横车高中从下学期起停止招生,学校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迷茫失措,渐渐的老师们都习惯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办公室里显得异常的冷清,学校也失去了往日的活跃气氛。我在这无序的气氛中度过了半年多,在十月份的时候我收到蕲春县委组织部的介绍信,去了横车政府上班。两个单位虽然只有一街之隔,但是一年来我害怕触景生情,却是从来没有回去过。
我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来面对它的拆并,从理性的角度讲,我觉得它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整个学校根本没有学习的气氛,无论是对学生的成长还是对于教师自身的发展都是不利的;但是从感性的角度上讲,我觉得难以接受,因为正是在那里我度过了工作以来最为舒适的时光。记得读沈从文的《边城》时,刚看了开头我便被书中的那些美好的人和事所吸引,兄弟间的真诚谦让、恋人间的坚贞真挚、邻里间的和睦友爱、人与自然间的浑然天成,似乎时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聚集在了茶峒那座小城,凝聚成了一幅最唯美的画卷,但是也是刚看了开头我便能猜到它悲剧性的结局,因为太多美好的汇聚在一起本就是一种矛盾,而且这样传统意味十足的小城最终也会被现代文明侵袭而失去它的本色,于是读书的过程就是看着一幅美丽的画卷在你眼前一点一点的被焚毁,虽然令人痛彻心扉,却也无可奈何。我想我对横车高中的感情也一如此吧。
我讲房间打扫完后,带上照片便离开了。照片是去年端午节的时候照的,从领导到退休教师都汇集于此,照片的背面上写着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算是临别的合影了。横车高中的名字以后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人淡忘,若干年后我身上也会逐渐退去教师的痕迹,周围已经没有人再会称呼我为“田老师”了,但是只要照片还在,我就能时常对着它去重温那一段“一尺讲台、两袖清风、三寸粉笔、四季耕耘”的教书时光,不管那是后处在怎样的际遇之中,心头总能感到一丝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