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淇, 你回去要和他们好好的。” 方煜的声音从洗手间传出来。
“ 好的。”我回答他,水声太响,我又提高了音量。“ 好的。”
方煜一直送我到小区门口。
某些时刻,月光本应该浸入我肌肤的每个毛孔,再不依不饶地攀附上我那些细密柔软的神经 ,但它们却安静地伏在方煜的脊背上酣睡, 一种戏剧性的感伤充满了我的整个躯体,我竟不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
再回头的时候,方煜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他的影子移动着,正逐渐变成一个虚晃小黑点 。
是的,我的传记就这样结束了。
2001年二月,我出生在北方一个普通的家庭。“二月桑津期结伴,三春淇水逐关情”。父母为我取名:文淇。他们希望我永远都是充满生气,活泼灵动的少女。
我十二岁那年,父母的缘份走到了尽头,母亲披上头巾,带着离婚协议书绝尘而去。父亲呢,则憋着一口气,一手握着戒尺,一手翻动查询着最新的教育信息,发誓要将我培养成栋梁之材。
小说中的情节居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我没有伤心,反而觉得新颖,经常向小伙伴们吹嘘自己传奇的经历。一家人居然可以在不同的屋檐下生活,他们纷纷拍手称奇。有一回我照常在路边开“茶话会”,却被突然来接我放学的父亲的听到。 第二天我甩着发青的胳膊一蹦一跳地去上学,小伙伴们见了都大惊小怪:“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传奇经历要分享给我们啊。” 我说你们懂什么呀这是我自己画的!小伙伴们瞪大了眼睛纷纷叫绝,说你这画技也太牛了。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十四岁的我正买了冰激凌回家,朋友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张怀玉的女生。“不认识啊,怎么啦?”
“你是文淇吧?我找你朋友要了你电话号码。”
“我是啊,你有什么事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一个其他学校的女生一起偷偷说我坏话!”
“…你是张怀玉?”
“周一早晨升旗后在你们班后门等我!”
“哦”
停顿了两三秒后,这个叫张怀玉的女生缓缓地说“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放下电话后我才想起来,一周以前我听到几个女生聚众八卦,说张怀玉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一周换一个男朋友。我和朋友刚好提着灌满的水杯经过:“传奇人生啊”。我是在夸她。
张怀玉如期出现,却只是心急火燎地骗走了我的语文课本。接下来的一个月,她三番五次地跑来,点名要借走我的课本。有一次我递给她课本后,问她:“关于你一开始想要和我讨论的坏话事件,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那你为什么说我坏话?”我尽量让笑容保持自然,充满亲和力:“我说你过得是传奇人生,我是在夸你。”
后来我和张怀玉成为了朋友,她的确打架斗殴,也经常和周抛男友一起在楼梯口打情骂俏。“我才不管谁说我坏话,说了什么,我只要上课有课本就行了。”“你那么多朋友干嘛非要我的书。”张怀玉说还不是因为每次你都有写课后题,我应付检查方便。接下来的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张怀玉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迷你卷发棒,开始眯着眼给自己打造新发型。她的头发虽多,但又烫又染,发梢干枯的都开了叉。“我回家了,不然我爸得揍我。”我站起身来。张怀玉头都不抬说你回去干嘛回去家里是有我还是怎么的。
初三的时候,张怀玉突然就开始发奋读书了。有一次中午打饭经过门厅,我端着的咖喱饭被她一门给拍飞了,她头也不回红着眼睛冲到里屋关上了门。我知道最近这些日子,她和我是一样的。模考一次不如一次,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奇迹,一点也不传奇。
昨天回到家,家里一如既往静的不见半点声音。打开电视机,综艺节目中嘉宾们正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拿起遥控器换了台,一个小宫女正在被自己趾高气昂的主子刁难,我又关掉了电视机。
灯泡里的灯丝几近熔化,微弱的光源让我昏昏欲睡。眼眶发酸,眼泪毫无征兆就掉了下来。我居然哭了,我矫情地想要是张怀玉在就好了。
张怀玉的父亲去世了。
张怀玉不再来找我借课本了,她会自己解那些题了。
张怀玉在我生日那天陪我一起在家看了《禁闭岛》。
张怀玉和我一起在晚上去滑雪场,票价是一百二一张,比日场便宜了足足一半。
张怀玉和我在一起站在呼呼的秋风中数着天上鼓着气的塑料袋。
后来我们毕业了,是在不同的考场考试。稀里糊涂地就考完了,英语考试前我还趴在考场里睡了二十分钟。我梦到张怀玉考试忘记带涂卡器,哭的满脸都是鼻涕,哈哈哈。可即便是这样,我依然不想自己的下一段传奇人生没有她,我一点也不嫌弃她。我还要每天给她带巧克力,在她生病的时候提醒她按时吃药。总之,我还想有她在。
可惜我们没有考上一所高中。我努力想要在新的环境里找到她的影子,可是失败了。开学的时候学校发了很多新课本,我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校园是精修过的,教室是崭新的,班规也是。我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不良习惯,总是熬到夜深,一边啃着炸鸡烧烤,一边喝着甜得发腻的汽水。然后矫情地想,要是张怀玉在就好了。越想我就越感伤,为什么这一切就不能如愿呢,一切都顺遂心愿还有多好。
后来我去了文科班,看上了班里一个学手风琴的男生。他有点微胖,嘴唇厚厚的,看起来憨态可掬。如果你要问我我为什么喜欢他,我也说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他先喜欢我的吧。他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偷看我,他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陪我打游戏,他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给我撑伞。有一次周末我向保卫处借了钥匙,进教室取忘记拿的练习册,还顺便偷看了他的作文本。
“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缓缓转过了身,阳光下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她的笑容好像香槟般醉人。”合上本子,我用指甲抠抠他封皮上的名字,小样,被我猜到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把这些告诉张怀玉后,她在电话那头叫起来:“然后呢!你们一定在一起了吧!”我说没有他后来向我表白了,但我没有答应。“真扫兴!要是我的话我就先尝试一周看看。”
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非常博爱的人,乐于欣赏他们那些没有被别人发现特质。有的人温柔而不自知,有的人阅历丰富,出口成章,拥有真正的传奇人生,还有的人与我完全不同,让我很是好奇。
我还从网上认识了一个叫李佳顺的男生。他与我素未谋面,却因为神秘和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被我喜欢上了。他只是很早就学会了独立。他每天努力工作,好让家中的三只小猫衣食无忧。他总是后半夜两三点才入睡,和很多人一样 喜欢玩“看谁手机先振铃”的幼稚小游戏。我说 ,你的照片都拍的很不错。他说,都糊了。 他叫我骑车时不要玩手机 ,牵扯到远程一起看电影这种技术性问题的时候,“你傻坐着就可以了”,他如是温和的对待我 。有一晚,他很不好意思地吐露,他很喜欢我。满足感再一次充满了我的心。
我预感自己的传记可以继续叙写了。那年冬天只放两周的假,我打电话给张怀玉问他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浙江。张怀玉告诉我她要陪妈妈,她最近又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我只好独自执行这次传奇的计划。我告诉父亲我要去母亲那住几天,又拜托母亲圆谎。母亲说不是我出钱就行啦,年后我还要去麦加朝觐呢。
出发的前一晚,我梦见自己穿着最喜欢的那件巴洛克梦幻紫外套,拉着行李箱,在人群中愉快地游荡。身体的斜后方有一个温柔的影子,正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未来某个地方会发生的某件事 。
第二天一早,父亲因抚养费与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说我钱给的少,你怎么不说文淇还要飞去见网友呢!”父亲一下子把手机摔了出去,他脸红脖子粗,哼哧哼哧跑来质问我。我还穿着睡衣,父亲就直接冲了进来。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去找李佳顺。我从床上跳起来,不甘示弱细数这些年来他每一次的歇斯底里。“我要离开你,离开你!” “啪”,伴随着脑袋的轰鸣,我脸颊上每一寸肌肉都在跳动。眩晕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父亲追杀我的时候,母亲都抱紧我,紧紧的护住我。我号啕大哭。
网友没有见成,午饭却必须要吃。父亲做好了糖醋鱼和干煸豆角,甚至还煲了汤。我装作还在记仇的样子不情愿地挪到饭桌前。父亲只是坐在阳台上一根一根的吸烟。
当时这段距离无法跨越,上大学后更是无从谈起。我与李家顺的情感无疾而终。那天坐在鱼粉店里,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我平静得像一滩死水。真是传奇的人生。我干掉一碗酸辣肥肠渔粉,结了帐离开了。走在街上才感觉到已到深秋,满天的枯叶打着旋行进着,一阵又一阵的风调皮的掀开我的大衣衣摆。我拿出手机想要打给张怀玉,想了想还是算了。
寒假到家那天,我特意整理了一下李家顺从前寄给我的礼物,一边回忆之前的点点滴滴,一边幻想着此时的画面自带感伤的背景音乐。我破天荒地做了家务,还将晾衣杆上的衣服收下来,整齐叠好。他总是在这里吸烟的,今天却没有烟味。看来父亲是真的戒烟了。
我最喜欢就着炸鸡看辩论赛,方煜也喜欢。我们是在最近一场学校的新生辩论赛认识的。那场比赛我第一次得到了最佳辩手的称号。赛后双方辩手握手致谢,大家都很健谈,哈哈哈的讲着客套话。我却握到了一双湿答答的手,这双手的主人刚刚一定紧张坏了。我瞟了一眼名牌:方煜。
“这个人的质询不错,问到了关键。”我说。
“你的质询倒不太妙,安心做一辩吧”。方煜吃掉了最后一块炸鸡。他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做人如果没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反击。方煜赶紧表示自己也是周星星的粉丝。
“说真的,我有一个梦想。”方煜说。
“ 什么梦想? ”
“我想做一名战地记者”
“我给你看看现在世界还有哪些国家战火纷飞哈。”我不禁为他远大的报复感动的泪流满面。
“你不是说自己想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远走高飞吗?”
“我是说过。”
“想不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啊?”
我可以微笑着给你加油,要不要我再给你讲讲我喜欢过多少人啊。我表现的对他们充满兴趣,都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吸引力有多少充满兴趣。就算我和你远走高飞啊,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逃脱现有的束缚。方煜赶紧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别讲了耳朵都有茧子了。
后来他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起聊了很久很久。他说你知道吗,我宁愿生活在战争年代,为国捐躯,做一个传奇人物。我讨厌现在的生活,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我说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任何一个好朋友,到现在想起失联的张怀玉我还是会难过。只有他们才能证明我过去留下的价值。他说,我敢想不敢做,计划书写了几本却都不敢付诸实践。我说,我讨厌自己的生长环境,我真想一走了之。他把自己比做一只在夜空中睡眠的无翼鸟,我称自己是泥土中一株顽强生长的小苗。他提议明天就启程去那些停留在纸上的乌托邦,我欣然同意。他说我喜欢这样的你,我说我也是 。
第二天提起这通真情流露感天动地的电话,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噤了声。“其实你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惨是吧。”“难道你不是这样觉得?”
打小由奶奶抚养长大的方煜是小区里老太太们的团宠,他的奶奶喜欢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光辉事迹给别人听,她说方煜太慷慨了,不喜欢的衣服说捐就捐,邻居们听了都表示不相信,于是她又补充了更有说服力的证词:那天下午我从衣柜里随便抽出十几件衣服,打包起来,在电子秤上称了一下:5kg够了,便甩手就交给收衣服的人了。收衣服的人扛着衣服哼哧哼哧地走了,方煜一次都没有回头。
“哇!”此时邻居们发出此起彼伏地感慨 感动的热泪盈眶。方煜则从他们震天地喝彩声中猫腰穿过。
“所以你爸妈说要你回山东你一下就同意了,因为不用接收群体表彰了?” 方煜表示我回答正确,用力点头。“反正我奶奶也一起”。“无忧无虑的生活没了,不觉得爸妈束缚你了?”“我想过了,这不能叫束缚,这叫家人的羁绊。”
我当然不相信。但直到方煜彻底离开我都未能得知真正的缘由。一向直率的让人吐血的方煜来这么一套,我百思不得其解。
毕业后,我阴差阳错进入了一家报社工作。2026年,一场地震改变了我平平无奇的生活,。我是第二批去现场的记者,大家都很疲惫,住在破宾馆里,熬夜写稿,凌晨两点下楼去吃渔粉,没什么人说话,但大家都吃很多。身边的同事大都是我这个年龄,不算真正年轻却又算不上中年,感情生活一团迷雾。和我同祝一个房间的女同事每晚会写两版,关上灯还能和我研究研究新闻业的前景。后来我搬到日本,在东京生活。这个城市也许有隐秘的迷茫与冲动,但表面上却臣服与明确的秩序。为了所谓的传奇人生,我依然随着时间不舍昼夜向前流动,顺水推舟地搞砸早已搞砸的生活。
忽然想起当时方煜投奔父母这件事,我已经没了探索个中缘由的执着。他倒是用最扯的解释让我恍然大悟。
这些年,慢慢地我没有了执念,不再对那些有形或无形的事物执着,不再执着于他人对自己的价值认可,亦放下了心中梗着的非常大,非常重的自我以及冲破一切束缚的欲望。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执着,有过牵挂,了无牵挂。
那晚在方煜家里,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送行宴。我说方煜你要不要试试炒菜,他干劲满满,提起锅铲就翻炒起来,结果却被油溅到了胳膊。“快去拿凉水冲冲。”我笑的前仰后合,然而环顾四周,仔细打量这个熟悉的小空间。
我很不舍,但还是回答他“好的”。有时想起方煜,仍总想要添两笔。不过还是算了。
再见了,总是无病呻吟、想要传奇却一直传奇不起来的《阿淇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