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秦念恩是在郭靖来看他时醒的,那木雕也是有人指点他做的。他们夫妻二人的对话他听到几句,黄蓉口中说出“郭靖之子”时,他心脏狂跳,知道他们夫妇二人终于打算认下他了。
对郭靖这个爹,他初时有满满的孺慕之思。有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大英雄做爹,大概是所有男孩子的梦想。但是当他知道母亲在父亲心中毫无印象,自己不过是他根本不知道的一个“意外”,心中开始有一些怨怼。他知道郭夫人的闺名叫做“蓉儿”,这个名字他时常在母亲梦中听到,初时他以为是父亲的名讳,直到他从丐帮帮众口中听到郭夫人名黄蓉,才明白母亲梦中是抱着怎样的情感在喊这个名字。
他不是个机灵孩子,一时半会怨愤难平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心底里不由浮出那人的话,“你会来找我的”,像是一颗种子在土里冒出了芽。
那日之后,如何安置秦念恩,成了摆在郭靖黄蓉面前的难题。认一个孩子进门,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完了。尤其郭靖这样名满天下的英雄,倘若不将首尾公告天下,以后凭空而来“认父”的只怕要络绎不绝。郭靖心思单纯,先前并不曾想到这层,朱子柳先居庙堂,后入江湖,见多识广,忙提醒他这个先例开不得,与其认作亲子,不如认作义子。听说认作义子,连黄蓉也松了口气。私底下认子是一回事,当众认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难道要跟武林英雄们一一解释郭靖当年毫不知情云云?
郭靖觉得认作义子,对不住秦南琴和那孩子,但若要在众人面前伤黄蓉的颜面,他是万分不愿,便接受了这个办法。
说服秦念恩接受此事,只有郭靖一人能做。他在少年门前踌躇半日,终于那少年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喊道:“爹,您有事?”
少年这声“爹”喊的自然无比,郭靖却脸红了,接下来这话更加不好出口。
“念…念恩…”,这名字让他更加脸红,“你…认我作义父如何?”
少年瞪大眼睛,“你不是我义父,是亲父!是不是夫人…是夫人不让您认我?”少年说着咬牙切齿,眼眶发红。
郭靖忙道:“不是,不是的!这跟夫人没关系,是…是为父的主意。因为你的来历不好解释,若要说明,就须把我与你娘的过往都公诸天下,于你于你娘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少年愤愤扭过头去,恨声道:“那您不认我不就好了!又何须认什么义子!”
郭靖叹了口气,自去庭中坐下,想了半天慢慢道:“念恩,我自己犯的罪孽,我从没有想过不认。以后,我还要教你读书习武,要带你闯荡江湖,难道每见一人,就让人指点你一次,说你是我郭靖的私生子吗?这番安排,固然有全我颜面之意,却也是为你将来路途平顺考量,你若不受,我便昭告江湖你是我郭靖亲子,狂风骤雨,我都认了。”
秦念恩听他语意诚恳,面色稍缓,略一思量又沉下脸来:“您别哄我,说的这般好听,只怕您是为夫人着想的多。”
郭靖目光清明,坦然道:“那是自然。”
秦念恩被他这句话噎住,复又恨道:“那何必拿前边的话哄我。”
郭靖奇道:“如何是哄?为你着想是真,顾及夫人颜面也是真。”
秦念恩冷笑道:“那你认我作了亲子,如何与夫人交代?”
郭靖默然,半晌才道:“…自然由得夫人处置。这事你没错,夫人没错,都是我不好,你们怨恨我,本也是应该的。”
秦念恩生平从未见过肯向女子低头的男人,眼前这人是大英雄,却把女子看得如此之重,让他不由为自己娘亲抱屈,“你待你夫人如此珍重,又为何欺侮我娘?”
郭靖无言以对。
秦念恩终究不甘心,又问:“倘若你不曾与夫人有婚约,会不会娶我娘?”
郭靖抬头望着他,面露不忍,但他不会诓人,仍是老老实实道:“不会。我在蓉儿之前,曾与蒙古公主有婚约,在我未出世时,我爹与他义弟也曾为我定下婚约。但我自与蓉儿相遇,心中便只有她一人。”
秦念恩面色灰白,颓然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便是。”
郭靖长舒一口气,柔声道:“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到时我把全襄阳的豪杰都请来,将你风风光光的认祖归宗。”
少年不置可否,只愣愣的盯着地面。
郭靖拍拍他肩膀,自出门去。
月洞门外,黄蓉正等着他,脸带微笑,风致嫣然。郭靖知她刚才定听到些,不禁面上带红。黄蓉上前挽住他手,四目相对,不发一语,心底都是久违的甜暖,如除夕夜中温热的米酒。
郭芙被母亲安抚来宽慰去,最后竟然多出一个“哥哥”,顿时火冒三丈,跑去叫武家兄弟打算找那小子晦气。
武家兄弟听闻这个消息也正郁闷:若要认义子,自己兄弟难道不比那不知哪里来的小子贴心可靠?不过想想若是做了义子变成芙妹的哥哥,那还是算了,徒弟加半子,也比得上一个义子。
郭芙气冲冲的来到武家兄弟面前,挥鞭子抽掉半棵树苗:“大武哥哥,小武哥哥,我才不要这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野种做我哥哥!你们要还疼惜我,就来跟我把他撵走!”
二武心中知道轻重,不敢应诺,只温言安抚。郭芙见他们左右攀扯就是不肯答应,气得狠狠跺脚:“你们就是怕东怕西唯独不怕惹到我是不是?今日你们不随我去,便再也不要同我一起!”
这话一出,武修文立刻响应:“芙妹,我随你去!”
武敦儒叹口气:“罢了罢了,拼着被师父责罚,咱们也替师妹你出这口气。”
郭芙这才略略展颜,趾高气昂去往秦念恩的院落。秦念恩正在庭中做木雕,他幼时以此为玩乐,后来无师自通越做越精致,一度以此为生,颇换了些钱贴补家用。此时他手边已有几个姿态各异的木雕,面目宛然都是同一人,有捕蛇的,有洗衣的,有背着婴儿的,栩栩如生。
郭芙进来时看到这幅景象先愣了愣,随即喊道:“喂!你给我起来!”
秦念恩抬眼看她,不发一语。
郭芙立刻柳眉倒竖:“我不是叫你起来吗?!”
秦念恩慢吞吞道:“我不叫喂。”
郭芙登时被噎的倒仰,“好啊,还挺硬气,那你叫什么?!”
少年仍是慢吞吞道:“我叫秦念恩。”
郭芙怒道:“好个念恩,既然念恩,我爹娘救了你娘,你找不到爹,就来这么污蔑我爹吗?我告诉你,我不缺哥哥,我也马上有弟弟了,你若是识相的,从哪来还给我滚回哪去!”
秦念恩脸上逐渐带上怒色,低声道:“不是污蔑。”
郭芙一怔:“什么?”
秦念恩突然大声道:“不是污蔑!我就是爹的儿子!”说罢睁圆眼睛怒瞪着郭芙。
“你…你!你娘不要脸!明知我爹有我娘!还要来勾引我爹!”郭芙本不伶俐,这时被他一激,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你才不要脸!我娘没有勾引!我比你大!是你娘抢走了爹!”秦念恩的吼声带上了哭音。
郭芙听他居然黑白颠倒污蔑自己母亲,刷刷几鞭子抽过去,少年登时头破血流。
少年抱着头怒瞪着郭芙,却坚决不肯服软。武家兄弟一个堵在院门口,一个堵在秦念恩身后,让他无法脱身。这时早有闻声的小厮去秉报了郭靖黄蓉,郭靖先一步赶到庭中,见秦念恩伤痕累累,郭芙却不依不饶的追着他打,箭步上前揪住她鞭尾顺手一甩,鞭梢划过她眼角,带出一串血珠。
郭芙不可置信:“爹!”
郭靖不理她,过去扶起秦念恩,扭头怒道:“谁给你的胆子把他打成这样?”
郭芙不服气:“谁要他敢来冒充爹爹的儿子!哪里来的野种,他也配!”
郭靖怒极,上前一个耳光抽向她,登时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他厉声喝道:“你不干不净说谁是野种?”
郭芙被郭靖打懵了,按着脸蛋说不出话来。
黄蓉赶来时正是这样一副乱象,一看女儿的惨状,心疼不已,向郭靖质问道:“靖哥哥,这是谁打的?”
郭靖不语,半晌才道:“我没用内力。”
黄蓉怒极反笑:“这么说我该谢谢郭大侠没直接把我女儿半张脸给打没了?”
郭靖指着秦念恩,“你瞧瞧他把念恩打的!还当着我的面说念恩是野种!女孩子家家不干不净都说了些什么!”
黄蓉听到“野种”,心里咯噔一下,看到女儿脸上的伤势,眼角的血珠又忍不住怒气渐生,她不愿在秦念恩面前与郭靖争吵,绷着脸道:“两个孩子争执拌嘴,你做什么动这么大气?现在他们都有伤,过几日还要见众位英雄,赶紧各自养伤要紧,我等下遣人送药来。”说罢不再理会郭靖,扶着郭芙离开。临走时看到满桌的木雕,瞟了那少年一眼,只做不知。
黄蓉回到房中,一面找药给郭芙敷上,一面数落她道:“你都这么大了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又指着二武道:“你们俩就看着她发疯不来报我知道?生生等着你们师父来,看芙儿把那孩子打成那样?”
二武心底也颇后悔,若是师母先到,结果必然不同,如今师妹这副模样,他们一样心疼,更加恨得那小子咬牙切齿。
郭芙又气又羞,脸上火辣辣的疼,哭道:“谁要他敢覥着脸来给我当什么哥哥!他娘无媒苟合,他不是野种是什么?!”
黄蓉快被这闺女蠢哭了,点着她额头怒道:“他是野种,你爹是什么?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为什么挨揍吗?”
郭芙愣住了,一下子也忘记了哭。
黄蓉气的头晕目眩,稍缓缓又道:“我们为什么认他做义子?便是因为这件事不能向外解释。你倒好,野种来野种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来历吗?”
郭芙呆住了,半天才道:“那…那我只能认他做义兄了吗?”
黄蓉抚着心口,缓缓点了点头,又对武氏兄弟道:“你们也给我记住,无论外面如何风言风语,秦念恩这孩子,是我们故人之子,也是你师父认下的义子,听明白了吗?”
二武忙不迭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