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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蒲公英上的绒毛,如果呼出的气息再大些,就要消散了。在一片暗灰的色彩中,角落里的女人显得更不突出,她的面容平庸而模糊。
“她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侍者向别人打赌,“看样子受了情伤,来此避难。”侍者信誓旦旦,他已经见了无数个这样的女子,坐在同样的位置黯然神伤。因此,他的表情神气极了,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
年纪大点的侍者觉得无趣,便走开了。临走前他说,“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侍者一阵默然,他定定看了会,拿起沉重的漆盘离开了。
穿过华丽的飘窗长廊,手中的漆盘上沾了点浓稠的汤汁,侍者年轻的面庞带了点朦胧、呆滞,可以想象到他低下头,忍着责骂的场景,香水味窜进鼻子里又痒又呛,“香喷喷”的上司朝他大吐口水,啰嗦的程度堪比远在乡下的母亲。然而,他现在立即从上衣口袋里取下布巾,小心翼翼地维持漆盘的平衡,一点点擦拭。漆盘变得干净,可以见客人了,他布巾塞回去,一会丢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这样投诉就少了一起。侍者为自己的机智感到欣慰。
女人静坐在角落发呆,她面前的咖啡早已失去了热气,棕褐色的液体粘稠在马克杯上,一只小灰蚊落在上面,转了一圈,慢悠悠地离开。
女人的眼珠无意识地转动,目送着小灰蚊的离开,她想,蚊子都是喜甜的,谁爱喝苦咖啡,谁爱过这样不堪忍受的日子呢?突然,胸腔中涌起一股怒火,她转手把马克杯掼在地上,液体溅出,杯子却没有碎裂。
侍者闻声赶来,女人面庞柔和,嗓音甜美,“哦,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侍者早已不再惊讶,他迅速清理干净,仿佛没有看见女人两面派的做法。侍者缩小身驱,走开时像只灰耗子。
女人打开随身背的方格包,取出一面精致小巧的镜子,她拿出唇膏,涂了一层,换只唇膏又涂了一层,嘴唇变得鲜红,搭配上灰蒙蒙的一张脸。她笑了起来,把唇膏用力擦掉,照了一会镜子,满意地把它们放进方格包里。女人站起身,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材质是丝绸质地,顺滑的面料垂下去,就如同行走在盛开的黑色海洋中,此时她变成了帆船上的舵手,白帆随之张开,像是掌握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也许曾经是个水手,级别不低,可能是得了某种疾病,有点癫痫,才不得不回到陆地,现在,她也许是一名律师,正为一桩案件发愁。然而,侍者想他绝不能接受女人一副去判决、去直视别人的模样,那好像使他受到了某种自尊上的侵犯。
侍者宛若一截晃动的木头,走来走去,等女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抽出挂着的抹布,擦拭了两下,又扔回原地。他的举动不雅,索性没人看见。
女人是1121的房客,在这住了半个月。每天下午都坐在大堂酒廊的角落,点上一杯咖啡,她不一定喝,只是看着发呆,或者干出别样的举动。侍者早已熟悉,从开始的惊讶、漠然,甚至开始猜测她的身份、过往……毕竟,他太过无趣了。
侍者的鼻子已经很灵了,闻到属于上司的香水味,他随便扯过一块布巾,尽量让自己显得忙碌。侍者的上司是一位香气扑鼻的男士,他圆溜溜的眼睛先是扫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后,他的眼睛锁定了一位正在喝咖啡的客人,那位是常客,出手十分大方。侍者的余光瞥见一只尖头的皮鞋,棕色的,伴有“啪嗒”的响声,正像一艘定位精准的货船快速移动着。
侍者抬头看了看,果然上司已经上前问好,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他看着两人亲密互动,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光影将他们分成两半,像是上演了一场滑稽戏剧的演员。侍者低下头专心干活,不再关心任何事情,他安慰自己,他懂了,他就成为上司啦。
侍者被人叫去帮忙,是一个紧急会议,据说有大人物参加,至于是什么级别,哪里的人,那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也没有人特地来通知他。侍者的灰西服不合身,有些宽松,他勉强打了个领结,依旧歪歪斜斜。
从他所在的酒廊到宴会厅,需要从地下一层穿过,侍者跟上队伍,迷宫般的路线,他们绕了几圈。最终在会议后方的入口处集合,他们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一个叫“皮革”的男人简单说了几句,侍者没听清,他一般不站前方。最后,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分在一组。安娜,这是我的英文名,她说。
侍者面无表情,像一根桌柱,来来往往的与会人员从他面前经过。有人对他微笑,他挤着眼睛,尽量露出点笑来,有人忽视,他也无动于衷。安娜笑他是调好的机器人,反馈出糟糕失败的程序。侍者依旧不与她说话,也许他是不屑于说什么。
过了一会,安娜拉着侍者的胳膊小声说,那个是xxx,我在电视上见过。这个是xxx,他经常在重要场合发言。侍者惊讶于她的记忆力,随后又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说不上来,也不想知道。安娜轻呼,“还有媒体采访呢,是时播新闻吗?”,她手指的方向是一家知名媒体的专访,一位披肩发的女记者后面跟着一位男摄影师,她们正采访一个脸熟面孔的客人,正是侍者打赌说“受过情伤”的女人。
女人穿着灰西服,丝绒的绿衬裙直直垂下,脖子里挂着一个红牌,侍者隐约能看见“参会人员xxx”,几个大字印在上面。记者一副熟练的样子,问一些无聊的经济问题,女人坐在位置上非常神气,她显然对此游刃有余。女人的身份转变得太快了,侍者迟钝的脑子需要转动几下才能记得,“安娜,你知道这位女士吗?”安娜说,“不认识,但她好酷呀。”侍者沉默不言,直直盯着女人。
女人微笑得恰到好处,她的手势和语言描述一种新的图景和世界,侍者简直无法相信她是那个坐在大堂酒廊里憔悴得像一幅古老的壁画,是那么失色,无人问津。女人采访完就流入人群,她手里晃着高脚杯,浅红的液体像流动的唇膏,随着女人到处交际。她们绅士般有礼有节,互相微笑问好,雪亮的卡片从一个人的口袋流向另一个人的口袋,黑色的口袋翕张间,互相擦过一些流星沫子般的光彩。
会议还在进行,显然人头攒动,无人倾听,圆台底下宾客们分成几派,一块巨大的蛋糕切成几份,他们互相分食,渐渐只剩刀叉碰撞声,噪杂声,食物咀嚼的吞咽声以及蒸笼般的热气弥漫。侍者呼吸不畅,他时常感到窒息,憋闷,但安娜没什么异常,他猜测自己是呼吸道出问题了。
安娜在翻看刚才偷拍的几张照片,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占据了屏幕,横幅下面是大屏关于他的简介。安娜向他炫耀她的成果,拍到了大人物的照片。她的嘴脸太过可恶,分去了侍者的注意。侍者急忙摆脱她,等他终于站在一个空气流动的角落里时,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也没有找到女人的身影。
侍者躲在屏幕后,那里有一堆杂乱的电线,到处是摆放的音响,以及两个黑衣保安。他们同样漫不经心,侍者只待了半刻,受不住沉默的氛围。他向外厅走去,走廊里华美的灯光打下,暗红的地毯鲜艳夺目,像是浸染了血液。侍者快步走开,他总有些害怕长长的走廊以及这种糟糕的色彩搭配。侍者非常不幸,转角撞见了这场宴会的负责人,“皮革”,他是个穿着蓝套装的中年男人,打着鲜红的直条巾。“皮革”的旁边站着一位瘦削的女士,他称呼为“z总”,两人谈论着宴会上的葡萄酒,它气味芳香,口味醇厚,哦,好像是产于智利,那可是个著名的葡萄酒产地之类的。侍者无法避开,他上前问候。“皮革”正一副惊喜的神色,他说,“是负责xx经济会议?你去后台酒吧拿两瓶白葡萄酒过来。”侍者听见自己用柔和嗓音回答,“好的,请稍等。”
侍者原路返回,走廊上空无一人,酒吧更是无人看守,此地一片寂静,人们都要往宴会上挤,他有些不安,但那情绪来去都非常匆匆,根本来不及品尝。酒吧柜台上摆放的葡萄酒静静等待着,他实在分辨不出什么牌子、年份、颜色,最终看心情似的挑选了两瓶。侍者握着两瓶白葡萄酒,有些懊恼,这件小事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以至于现在没有表现自己的机会,天呀,等回去是不是要系统学习一下酒水知识呢?他边走边期待着。
在侍者踏入拐角前,不知是哪冒出一位年轻小哥,他一把拽走侍者手里的两瓶白葡萄酒,还没等侍者出声制止,便极快地离开了作案现场,z总和“皮革”在他们前方谈笑,目睹着一切发生。侍者呆滞了一秒钟,他既困惑、又气愤,这是突然而至的事,他的身体像往常一样僵硬,也许是被什么无形的丝带缚住了,不能动弹。等他挣脱那层束缚后,第一件事不是查看伤口,质问,而是逃离。
侍者乖乖回到宴会厅,他若无其事,继续扣着手指,安娜和其他女孩凑到一起,台上正在进行最后的环节—集体大合照,然后谢幕。
一场混乱又漫长的会议结束了,侍者换掉不合身的西服,去宴会办公室签退,那是一间杂物房吧,侍者想,里面摆放着各种道具,过万圣节用的骷髅和圣诞老人放在一起,圣诞树上挂着一串串小丑面具,南瓜灯和麋鹿、雪人堆放在一起以及一些侍者叫不出名的权杖,饰品……偏仄狭小的空间挤进一些前来签到的人,侍者退到一旁的阴影处,等他们一个个出来。
侍者再次回到罐头盒,洗漱,穿衣,踏入全酒店装饰最华丽典雅的大堂,掀起嘴角的笑容对每一位客人。在此之前,他做好心理安慰,快点,该死的,早点过完这憋闷的一天吧!
戴夫又开始巡查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从大堂酒廊穿过进入咖啡厅,在咖啡厅逡巡一圈,比如检查机器的损坏情况,侍者们的仪容仪表,餐台上的垃圾分类是否到位,这一切做完后,他会让侍者做一杯燕麦卡布,用纸杯装好。他接过温度适当的咖啡,转身回到大堂,找一个明亮的位置,早间的报纸已经摆好了。第一场演奏已接近尾声,竖琴过渡到古筝,一如往常,一名抱筝的女士穿着改良旗袍从幕后走出,指尖弹奏出来自东方的曲调,抚慰早起的客人。
侍者在走廊上,不时走动,他需要时刻关注戴夫的一举一动,做好报告,侍者对此厌烦到极点。然而上司的命令,他却不敢违背。四周的光晕一点点消散,这座三十年沉默的建筑落后,衰败,如同卡壳的机器般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再不维修,就要破产啦”!可惜没人听见,也没人理会。侍者低头摆弄着领结,今天早上他慌张地赶来,领结打得歪斜,从开始工作到现在,他都不舒服,一直想重新整理,之前他可不在意这些小把戏。
戴夫远远看见一个垮着的躯体,像是大堂里摆放的紫棠色瓷雕上一截老树枝伸展而出,颇为没精打采。他眉眼间的深痕加深,大步向前走,尖尖的船头皮鞋向前戳着,踢踢踏踏,船头停在侍者脚下,等待着发号施令。侍者还没来得及问早,就撞上从戴夫鼻孔中发出的“哼”声,以及他那打卷儿又高昂的嗓音,先是讥讽侍者的无礼行为,再怀念家乡的可爱小伙子和姑娘,他们多么热情,早早就问好,有礼又机灵……
金色的三角状的小章射出一丝光瞄准侍者的眼睛,它扣在戴夫胸前,随着呼吸起伏,侍者一动不动地盯着这枚章,早期的黑白影像人物对话会有滋啦滋啦的响声,戴夫应该是其中极为重要的滑稽角色吧,侍者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依照他含糊的言语挺直了身体,挂上小丑式笑脸,直到这位滑稽演员,淡出视野。
领结依旧歪斜,侍者原样打理,他倚在雕花窗边,更像是那枝凸出的老梅枝了。大堂的筝声消失了,之后什么乐声也没有了,寂寂的早晨,只剩下路过的问好,以及漠然的脚步声,侍者在这段空隙中,狠狠游离。
翠西让侍者去地下室搬运的货物时,没具体说多少,侍者下去才发现整整两排黄皮箱子,里面装着进口的咖啡豆。拉货的板车只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块,它装不了几箱。
侍者带上一副可怜兮兮的嗓音,“翠西姐,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工作吗?”
翠西那永远不变的笑容挂在脸上,“当然了,亲爱的。”
侍者想要大声叫喊,冲上去撕烂那副虚伪且理所当然的模样,然而不管他内心多么激荡,多么想在地上阴暗爬行,他也只低低回了声“好”。
侍者目送翠西带走那杯新鲜的手冲咖啡,只觉得自己多像犬类。此时是午饭时间,侍者们轮流去食堂,自然是那些年长的侍者先去,他们互相同行,能待许久,遗留的收拾残局,往往这时候客人责问许多,他们无力应对,便找借口悄悄躲开。
侍者还在运送货物的路上,他像是被众人遗忘了的人物,在货梯通道和人行通道上上下下,机械般拉着沉重的箱子走走停停,偶尔遇见了熟人,抬头对视,都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恐惧的模样,于是快速擦肩而过。吃饭去吃饭,拉货的去拉货,没事情的找事情做,他们都不得空呀,忙起来便不会思考究竟看见了什么令人恐惧又厌恶的东西?
等侍者把所有咖啡豆放回它们常在位置,一座小建筑便出现了,有尖尖三角状突起。他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看啊,在这个狭小的地方,一个由装咖啡豆的箱子组成的艺术品,走近点,可以嗅到新鲜的手磨咖啡的味道……
侍者胸腔里涌起一阵风,五脏六腑皆吹得浮在空中,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里传来饥饿的叫声。
大堂又开始装饰起来,粉红的颜色淹没原有的严肃灰暗,乐曲变得甜腻可口,今天所有在场的人都喜颜悦色,一对夫妇在此地举行婚礼。侍者穿梭于新娘新郎的亲友间,被迫听着关于他们的爱情戏剧。
“他们是怎样认识的?”
“听说新郎新娘是在潜水时认识的,哦,他们还相约去赛马。”
“是吗?那还挺浪漫呀。”
“不不,他们是家里人介绍的,见一面就相爱了。”
“是吗?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挺般配。”
侍者看向大堂中央的男女,他们是主角,新郎穿着的黑西装,胸口别着白茉莉,据说这是他特意要求的,而新娘呢,她身上的晚礼服更是精致,一块洁白的纱网遮住了她的面庞,她立在那宛如一座精致的雕塑。他们今天婚礼进行得很顺利,一丝差错都没有出,也许他们太紧张了,无法呼吸,像是一对精致的人偶娃娃,没有言语,站在台上被人观赏评论。
侍者不再留意新婚夫妇,他专心开酒瓶,一排,两排,三排,耳边只剩木塞“啪叽”声,酒杯碰撞声,红酒散发出酸涩木浆味,越来越多的手,他们的言语,目光变得狰狞而又模糊,时远时近,摇摆不定。侍者感到窒息,他丢下开瓶器逃了出来,在大堂的角落里蹲下,一时间无人注意。
等到幸福的钟声结束后,侍者才回来,没有人问他去哪了,往日那些躲在暗处监视他的人,今天全都消失不见了?侍者感到诧异。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叫他去收拾残局。粉色的道具被拆卸,扔掉,粉白色的气球一个个扎破,几乎没有一个逃脱魔手,大束的花运往垃圾车,而那束手捧花被亲友遗忘在桌角,花瓣早已发黄。
大堂又恢复了原先模样,阴沉沉的。也许某位上司觉得太空荡,于是厚重的中式屏风被搬了出来,摆在中间位置,上面绣了个仕女图,一位古典淑女手拿折扇,眼望远处。侍者偷看了一眼,恍然发现那场婚礼早已经过去了。一连几天,所有人都是阴沉沉的,大家像漏气的球一样,蠕动着前行,时而停下的主管,经理更是不堪直视,他们更为臃肿,巨大的球状体在大堂滚来滚去,侍者身心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真想用一副巨大的高尔夫球棒把它们狠狠击飞,或者开一辆车碾过也行,他小心翼翼躲过一场“车祸”,然而这个念头也仅一闪而过。
1121的客人好久没来了,应该是离开了。侍者在排查大堂边边角角的卫生问题时想,他又愣住了,当初打赌来着,是什么呢?
他没由来的失落袭上心头,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关紧要。他继续工作,地板闪出稀碎的水光,正一点点消失,大堂又变得干净敞亮,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侍者加快脚步穿过华丽的长廊,隐没在更深的阴影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