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父亲节,网上日趋增多的有关父爱的话题,促使人到中年的我又一次引发了我对和父亲之间这份父女亲情的认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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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在父亲不满一岁的时候就因病撒手人寰,爷爷常年出海做苦力,幼小的父亲寄居于他的伯父家,在大奶奶和大爷爷的白眼中长大,从小胆小怕事,性格懦弱。
父亲天资聪颖,高小毕业后考取了兰州交通大学,入学第二年因为学费问题被迫退学,到天津市新港船厂当了一名技术工人。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姐姐、我和大弟跟母亲在老家生活,父亲一个人在天津市上班,每年一次的春节探亲假,父亲不是整日在爷爷住的偏房里招待亲朋好友,就是坐在邻家爷爷的太师椅上跟伯伯叔叔们喝茶聊天,我对父亲除了远远观望的敬畏,就是穿上在老家买不到的漂亮花布衣服和偶尔得到一块香美甘甜的“槽子糕”后,在小伙伴面前的“我也有爸爸”的满足和优越。
年轻时的父亲身材挺拔相貌俊秀,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从我家卧室一整面墙上挂着的父亲的工作照和生活照,到柜子上摆放的数件父亲亲手打制的做工精美的木制摆设,还有他随时带在身边的口琴、照相机,当年小小的我就能断定,在我们娘几个看不见的地方,父亲的日子一定是过得春风得意、恣意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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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日子在我上小学的头一年发生了巨大变化。
得到父亲生病的消息,母亲抱上刚出生几个月的二弟去了新港,住院、手术、放疗、出院,年轻的父亲离开热爱的工作岗位,放弃了即将步入坦途的事业,被迫回家病休了。
从此以后每当冬季来临,我们再也不用一天天算着父亲的归期了,过年我和姐姐再也没有好看的花布新衣服,弟弟们也没有各式各样的新奇玩具了,随着下边两个弟弟陆续出生,文静的母亲变得焦躁不安,遇事总是爱发脾气,训了大人训孩子,吵完大的骂小的,记忆中那些年的日子是在鸡飞狗跳中熬过来的。
吵归吵,骂归骂,母亲对父亲在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家里地里的粗活重活从不让父亲沾手,馒头和荤食紧着父亲和幼小的弟弟们吃,一年下来我们母女仨只有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才能吃上细粮,白面馒头嚼在嘴里的那种细腻和香甜,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父亲算是彻底回归了自己的家庭。朝夕相处中我们惊奇地发现,虽然父亲依旧表现的跟孩子们不亲,但他是个难得的好脾性,疾病的打击和日子的困苦丝毫没有反映在他的脸上,整日里他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像邻家姐姐的父亲那样大发雷霆过。记忆中,有多少次面对母亲的河东狮吼他笑眯眯的不吭声,又有多少次他慢条斯理地劝说已经动了肝火的母亲,使调皮捣蛋实在不像话的弟弟们免除本来少不了的一顿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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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来父亲在家里横草不沾,责任田承包到户后,父亲的懒惰引起了我和姐姐的不满。那时姐姐已经离家外出求学,我也升入初中。耕种自留地的重担全落在瘦弱的母亲一人肩上,起早贪黑的母亲下地归来,不但要给上学的孩子们做饭,还要伺候父亲的吃喝,因为父亲手术后留下后遗症,享受不得农家家常便饭,吃饺子、面条、油饼等面食是他的常态。
我不怨父亲对饭食的挑剔,我不满的是他对母亲的不体谅,因为多少年来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从来没有做饭干家务的想法。我把这种不敢言说的不满发泄到忙碌中,放学后、周末、寒暑假拼命帮母亲做家务和农活,曾经几次在炎炎烈日下的农田里干到浑身发冷、大汗全无的“火乱”先兆状态。
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作为一家之主,父亲的任务是拿着印章取工资,赶集上店购物买菜,去中小学找班主任和校长聊天。母亲独自背负着家庭的重担,坚持让我们姐弟六人上学读书,在周围的孩子们随时搬上凳子退学回家的大环境中,面对亲戚朋友的反复劝告,母亲每每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受苦受累让孩子们念书,就是盼他们都能考出去奔个好前程,不再受我这种罪,只要孩子愿意念,我就是累死也得供应!”
关于这个话题,我唯一一次听到父亲跟亲戚慢条斯理地说:
“家里孩子多,我病好了不回去上班,就是为了看着这些孩子们好好念书,能考上一个够本了,考上两个赚一个……”
那次我才知道父亲也是支持我们姐弟念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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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少父爱的童年成为我长期以来隐藏在心底的隐隐的痛,我和姐姐对父亲的不理解甚至长达二十几年。在大侄子二侄子相继出生后,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才表达出强烈的对隔辈的爱,孙子回家的惊喜,孙子离开的不舍,怕冷了,怕热了,今天买玩具,明天卷煎饼,……
有一次我和姐姐恰巧都在老家,母亲话赶话地笑着埋怨父亲:
“老了老了,知道疼孙子了,个人的孩子,哪一个你抱过,哪一个你稀罕过?”
当时的父亲已经有些耳背,反应了好一会儿冲着我和姐姐讪讪地说:
“年轻那会儿不敢啊,想抱孩子?让你爷爷知道了,保准挨上一顿卷……”
当时父亲的这种解释并没有解开我多年来的心结,直到两年前母亲因病住院,为了分散母亲对疾病的忧虑和对留在老家的父亲的担心,我们一天数次帮着母亲给父亲拨电话,让老两口拉呱,帮母亲顺着我们撒过的谎继续往下编,来掩盖母亲住院手术的事实。每每挂断电话,父亲就成了我们母女聊不完的话题。
“俺爸爸的懒都是让您惯出来的,农活家务活不帮忙,下地回来热死累死也得给他包饺子擀面条……”
拉到兴头上,心直口快的姐姐第一次发泄了我们姐妹心头对老两口的不满,我的心一下提起来,怔怔地望着母亲瞬间严肃的脸。
“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你俩不愿意,你们不提我也不好说。他那么年轻就长了那种病,这些年有这个人在着我就知足了,从你们上学结婚到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个不是他做主,我一个女人有多大能耐啊,要不是他撑着,咱这个家早散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又幽幽地开了口:
“要说你爸爸有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善说……”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几十年的往事如电影画面般浮上心头。
5
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时搬着凳子回到家,哭着再也不去上学,一向笑眯眯的父亲第一次拉下脸,是母亲的呵斥和巴掌把我赶回了学校;小四升小五,全年级只有我一个人及格,校长决定全体留级,父亲找了校长找村长,最后我才得以顺利升级;上了初中,父亲给我订了《语文报》《中学生作文选》;初二那年,《语文报》征稿,在父亲的鼓励下,我写了一篇《我最喜爱的向日葵》,父亲骑自行车往返二十多里帮我把稿件投进邮箱;中专填报志愿,父亲坚持我和姐姐填报护理专业……
这一切一切都被我选择性地遗忘了,正是这些看似不大的事情一次次地改变了我的命运,别人退学了我留在学校,别人留级了我顺利升级,课外读物开阔了我的眼界也培养了我的兴趣,最终我走进医院,成长为受人尊敬的高级知识分子,改写了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轨迹。
这时的我猛然醒悟,几十年来在坚强的母亲背后站着的,是更为坚强的父亲。几十年来,我那看似软弱的父亲,顽强地抵抗住厄运的打击,乐观地与命运抗争着。他身体不好,表现不出作为一家之主外在的强悍和力量,但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远见,拼命为儿女们擎起一片晴朗的天空,带领着他的家庭一步步走出泥泞,步入坦途!
我的父亲不是土豪,不是高官,他只是常年病休的一介平民,他人轻言微,手无缚鸡之力,也有很多缺点,可是他为了家庭和儿女,真的是春蚕蜡炬般奉献了自己的所有。
然而,多年来我每次休假回家,进得门来第一件事就是兴匆匆地拿出衣服鞋子让母亲试穿,我总跟母亲有说不完的话,晚上,父亲说着“娘俩好好拉拉吧”,就搬着被子到别屋去睡了。我的命运坎坷的父亲以带病之躯,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将他的儿女培养成人,步入老年后,却生活在女儿的忽略和误解中。想想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是羞愧难当!
命运没有薄待我,在猛然醒悟之时,让我还有机会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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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父亲节了,当年的儒雅青年已被岁月蹉跎成耄耋老人,须发皆白、双耳失聪、步履维艰的父亲不服从儿子们的安排,坚决跟母亲在老家居住。四十年前,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在家里等着父亲归来,等得心焦的我,日日爬到街边的槐树上向西眺望;斗转星移,如今换做父亲跟母亲守在家里,时时等儿女们的电话,日日等孙辈们的消息,我每次乘车进到村口,就会远远看见双手拄拐腰身挺直的父亲坐在门前的马扎上,依然是那棵老槐树的位置,依然是向西眺望的那种姿势!
父爱如山,无言而粗犷,父爱如海,深沉而宽广。我不知道世间有多少沉默的父亲从没有诉说过他们的舐犊深情,假如您对您的父亲心存不满,那么我奉劝您:人无完人,父母不一定都能活成儿女心中理想的姿势,请不要再对自己的双亲过多挑剔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您的执拗,带给您的将是亲人逝去的之后萦绕心头的绵延不绝的悔恨和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