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臆想

老张的头沉沉的，闷闷的，像从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泥潭里爬了出来，他感到恼人极了，走了百米远，凉凉的风轻轻地吹在老张的身上，老张才稍许感到了清爽。他回头一看，那一个大棚，灯火通明，声乐震天，黑黑的夜色下，周围其他人家的灯火显得微弱异常，那座大棚，便像一座宫殿似的，独耀目在黑夜里，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闪烁着地狱般的光芒。一阵寒意穿过老张的身体，老张打了一个寒颤。

老张想起了老李的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去年，老李还在种菜呢，大热天的还在卖菜呢，可是后来他不种了，不，是不卖啦，他的儿子女儿让他不卖了，卖菜多辛苦啊，所以老李不卖菜啦，他种菜来吃，给儿子女儿孙子们来吃，那时，他说起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他还要种苹果，种草莓啦，因为他的孙女爱吃，他说起来是多么幸福啊，尽管当时他中暑了，他还是那么开心，不过他坐在圈椅上的时候，看上去多么像死了一样啊，我当时都害了怕，他那时真像个幽灵，而现在却真的变成了一个鬼。”老张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老张无力地走着，送葬的音乐声又穿进他的耳朵，老张看见了老李的棺材，黑漆漆地、孤零零地躺着，老李就在里面，静悄悄的，死一样的沉寂，——因为他确是死了。可外面的人多么高兴啊，就好像是在庆祝喜事，而不是在举办丧事一样。“你看他们多么高兴啊！”老张又想，“就好像你是高兴死的一样。啊？是啊，你不就是高兴死的吗？你不就是高兴死的吗？”

“所以为什么要不开心啦？难道要为你哭一场？哦，倒真有人给你哭了一场，你听见了吗？那是你的干女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卷了毛的干女儿，她哭得最起劲了，你该开心吧，不过你的儿子女儿倒一个没哭。你看他们多开心啊！老李，你怎么不跳出棺材来，和他们一起开心啊？他们唱的歌是多么动听啊，‘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啊……’他们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呢！”老张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啊，你死了，你死了，对，你是开心死的，因为你什么也不用管了。”老张突然想，“活着的人才痛苦呢，所以你是开心的，要庆祝你去了好地方，去了天堂。人间？人间才是地狱呢，你差点中暑死了，不过你终于摔死了。可是死了是去了好地方，所以当然要庆祝啊。可是，”老张感到头重脚轻，晃晃悠悠的，“可是我不要，我死了，我不要庆祝，我不要他们给我又唱又跳，每一个都那么开心，说什么‘办得好’，‘唱得好’！就好像死的好，死的对一样！不，不，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气得坐起来的。不要，我不要！”

夜风幽幽地吹着，夜色凉凉的，月亮被一层云遮住，没有出来，只照出朦朦的光，老张不觉中已经走了很远，大棚子已看不见了，回头已是漆黑的一片，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已经碎成了一丝丝、一点点，隐隐约约的，已不大听得清楚。老张又想起自己今年才五十六岁，总以为死还远远的，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多久死呢？如果不是病魔找来，万一意外来了呢？老李不是意外死的吗？“对，要想想死的事了，”老张暗暗地想，“我得打个招呼，我要给天骏说，不办丧事，对，不办丧事，就完全不办，办什么丧事呢？我宁愿清清静静地走，也不要他们给我敲锣打鼓。对，我得说一下，”但他又似猛地醒来一般，两眼里放出光来，他喃喃地说道：“不，我还没抱孙子呢，我不会死，再说了，我儿子不会那样的，我对他那么好，那么疼他，他不会和他们一样又唱又笑的，他会为我哭的。”老张的心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抬起了头，看看了天，月亮还在云层里，但是他从那云层里看到了月亮皎洁的明亮的光，他的脸上便随即浮现出一个浅浅的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笑来。

回到家，已是十点钟了，天骏和芹芹已经在卧室里了，不过还没有睡觉。老张往天骏卧室望了一眼，门虚掩着，他想说点什么，或者仅仅是叫儿子一声，不过他在心里又暗暗地说：“不，我儿子不会的。”于是老张朝自己卧室走去。这时，天骏打开了门，他看着老张，脸上露着笑，芹芹也出来了，笑盈盈的。

天骏问：“爸，李叔的丧事怎么样？热闹吧？”

老张的心猛的咯噔一下，脸色也暗了下来，不过天骏和芹芹没发现。芹芹接着天骏的话说：“是呀，本来我和天骏也想来看看的，顺便来接你回家，不过吃完饭就八点多了……”

芹芹还想说，结果老张突然生气地说道：“什么怎么样？那是给你李叔办丧事，又不是办喜事，还热闹吗？人死了有什么好热闹的。”

芹芹和天骏吃了一惊，好像他们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爸，你怎么了？”天骏问。

老张看着天骏，长长的沉沉的呼出了一口气，他的胸口已经起来很高，不过在呼出了那口气之后，又软软的塌了下去，末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没什么，天骏啊，如果是我死了，你们就不给我办丧事了吧，我不愿意。”停了一下，老张又说：“快去睡吧，怀着孩子啦。”

天骏和芹芹被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几乎同时说道：“爸，你说什么呀？”

老张茫然地看着他们，说：“没什么，人都有一死，我是想如果我死了就不办了。”说完，老张低着头，沉着脸进了房间。

天骏和芹芹错愕地站在客厅里，看着老张颓然地走进了房间，关了门，天骏和芹芹便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他们的心也被搅乱了，因为他们觉得太莫名其妙了，不过想想，毕竟老张和老李是老朋友，老李死了，老张多少有些难受，或许由于受到这虽然微弱但不同寻常的刺激，老李的精神出现了暂时的错乱，说了糊里糊涂的话，这样想着，天骏和芹芹也就安然入睡了。

（09《流产》持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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