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从姨婆家背回来的时候，它吐了一背篓，姨婆说这狗是晕了车。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狗也会晕车。
这是一只黑也不黑，灰也不灰的狗，也许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我都忘了他具体什么样子了，甚至他毛色都记得不清了，只记得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得丑，只记得他的四只脚，都是白色的毛，光滑得发亮，即使从泥泞的路上跑了一圈，四只脚上的毛都染不上一点泥土。因此，以后我们都叫他四脚白，名字跟他的长相一样土。他的种族就是我们那常说的土狗。他来我们家的时候都已经快四个月了，抱起他来的时候，十来岁的我都觉得有些重。
刚来的时候，我一靠近他，虽然看着瑟瑟发抖的小身体，喉咙里好像正酝酿着愤怒而总是发出一股的低吼，他好像有点怕我，这真是只没用的小狗，居然还晕车。我在他面前我才是弱者啊，毕竟他能张口就咬我，可我不能。从这一点上，他其实没必要怕我，可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
他快半岁的时候，在我家也差不多混熟了，就开始为非作歹。早上上学快迟到了我的鞋子不知道怎么少了一只，然后转头看见他叼着那只已经面目全非的鞋子在晒坝边上玩的不亦乐乎。他倒是高兴了，我拿起手边的苕帚光着一只脚丫一瘸一拐的朝他跑去，他看到我来了也不跑，放下鞋子，屁股撅得老高，匍匐在地向我高高地竖起他的尾巴，左摇右摆，像是示威的旗帜，我苕帚还没举起来，他示威完毕就飞快地跑开了。我没继续追他，我觉得反正也跑不赢狗。
他长到半大不小的时候，特别调皮，也越长越丑，他跳上我的床撒了一泡尿再偷偷用被子遮住，在家里的任何角落里大便，我常常拿起苕帚就跟着他跑，一来论跑我确实不怎么跑得过他，二来我也没真的想追上他打他一顿，总觉得狗身子太小，不够我这苕帚挥的。有时候他跑得慢了一苕帚落在他身上，他疼得直叫，也不屈服。可恨的狗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呢？
日子一天天在和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过去，后来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好起来，每天上学他会送我，放学我还没过胡同转角他一定第一个出来接我。我写作业的时候就蹲在我的小方桌下面，奶奶和他都陪着我，我喜欢脱了鞋子踩在他身上，软软的，热热乎乎的，有点滑，也很有趣。他好像也喜欢我这样做，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让我那么用脚揉他蹭他。
他还不满一岁的时候，清明前，我和爷爷带着纸钱上山去给爷爷的爸爸妈妈上坟，他就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有时候一口气冲到前面的小山坡上又转过头回来看我，看我离得还远，就索性坐在山坡的草堆上等我。但是等我们上完坟回家，也不见他的狗影，我以为他又跑去找三婶的小黄玩去了，就没管他。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我去三婶家找他，他不在。我打着电筒找遍了他平时会去的地方，也没见着他。我想不会是狗贩子把他抓去宰了吧，妈妈来带我回去说他那么一只土狗，又瘦又丑，哪个狗贩子看得上他？！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他都没有回来。写作业的时候，鞋子一拖却一脚踩空，我放下笔就哭起来，奶奶知道我担心四脚白，他说狗子有家是一定会回来的，可能就是贪玩去了。有一天放学回家，妈妈说四脚白回来了，其实这两天他一直在我家堆杂物的小巷子里，那里面没有灯，黑漆漆的，他以前从来不去那里，我觉得他可能也觉得怕黑吧。可这次他却在里面一呆就是两天。
我唤他他也不理我了，就趴在巷子里，我用电筒去照他，他就想当刚来一样，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喉咙里像酝酿着愤怒一样的低吼，这次的声音比以前似乎更加愤怒，我听的出来。我想靠近他，他却步步后退，退几步又冲上来向我吠几声，好像在说别靠近我。他以前也像我吠，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绝望。妈妈似乎也听出了古怪，走到巷子口来拉我回去。
第二天我背起书包，故意朝巷子里大吼跟妈妈说我上学去了，我其实想让他听见，以前这种时候他肯定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在胡同口等我了，那天的他没有出来，我走到快转角的时候听到他跑出来对着我又叫了几声，温柔的看着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听不懂。
我想唤他过来抱抱他，但他却突然想疯了一样的四处乱窜，又跳又叫，我站在原地吓得直哭，爸爸妈妈从屋子里闻声赶来，就看见四脚白边叫边打滚，嘴里的唾液不停的往外流，死死的夹住自己的尾巴，追着自己的尾巴不停的转圈，那天他的尾巴像倒塌的旗杆，再也扬不起来了。看见想要靠近的爸爸妈妈就一个纵身扑过去，还好她们躲得快，后来想，也许当时的四脚白也没真的想要伤害他们。
我想靠近他，奶奶过来拉住我，叫我别过去，爸爸妈妈一人拿了一个苕帚向四脚白挥去，四脚白却突然站起来拼命的叫着朝着房子背后的山坡上跑去……奶奶硬拉着我走出了胡同，四脚白的叫声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的回荡在我耳边。
几天后，妈妈在房子后面的阴沟里找到他，我还记得那天天还没亮，好像家里有客人要来，一大家人很早就起来准备，妈妈去房子后边扔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他，我也去看见了他，他四只脚打得直直的，像他平日里刚睡醒撑懒腰的样子，但我知道这次他却再也不会再变换动作了。
那些天，我每天都哭，眼睛哭肿了，妈妈又是鸡蛋又是冰给我敷，但消下去又肿起来。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四脚白患了狂犬病，最后的日子他选择自己躲起来，忍不住的时候他宁可咬自己也不忍心伤害他的主人们。都说狗子们是可以预感自己的死亡的，所以他们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都会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死去。所以，四脚白最后温柔的一眼，是在告诉我永别。而后来的很多年，我才明白，永别的意思，就是我们之间，只有想念。
后来我就再也没养过狗，我知道是我不会养，才害了才那么小的他。我也怕再也碰不到一只即使我蠢到听不懂他说的任何话语，却绝望到死都没舍得伤我半分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