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描写了一个陌生女子一生痴恋一个作家的近于畸形的爱情故事。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部展示人的隐秘的孤寂的内心世界的作品,无论是对于那个纯情的女子,还是对于那个“戏谑人生”的作家,他们的心灵都是同样的孤独,具有普遍性,这孤独无处逃遁,或许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孤独”是存在主义的范畴,而存在主义即是对人的一些生存状态,如:孤独、自我选择、超越等一些问题的思考与表现。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人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即使很相爱的人也不能,似乎在冥冥中就早已注定了个体的孤独命运。
很显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主人公是孤独的,她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贫困,庸俗,腐烂,很早丧父,与母亲不和……(环境影响人物的性格命运),她的内心世界是孤独的,孤独地成长,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渴望生活中新鲜血液的注入,在小说中写到,她对一个管家都感到新奇,那就更不用说是知名作家了。“作家”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充满了一种神秘感,她对他的世界充满神往,渴望闯入,在这时,这女子已在潜意识里爱上了这位作家。这是茨威格成功运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精湛之处。他让还处在童年时代的陌生女子在还未见到作家之前便爱上了他,完全是受潜意识的支配的,正是自身这种潜意识的牵引,让女主人公投进了她的命运,注定孤寂地走过一生。
陌生女子爱上了年轻作家,爱得疯狂,疼痛、谦卑、绝望和惨烈。为了爱他,她在童年时代每天地等着他,通过门上孔眼整个下午地窥视,她吻过他的门把,只因为他的手碰过,藏过他丢弃的烟头,只因为他吮吸过,所有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是神圣的。在离开维也纳之前的那整个晚上,只为了能够看他一眼,她整晚地站在寒冷的走廊里等待,直到凌晨两、三点钟,然而他却把别的女人拥在怀里,她不怨不恨。少女时代,她绝然地抛弃了亲情和舒适的生活,投进了他的怀抱,投向了她的命运。她明知道命运等着她的将是什么,但她无法停住脚步,爱得纯粹和唯一,所以可以甘心情愿,可以义无反顾。为了他,她在地狱般的救济院里,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贫穷带来的卑贱,年轻医生的贪婪和嘲讽,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但仍然没有丝毫的怨言,并且宣告:只要能够爱着他,如果让她再一次去经历那段如在地狱般的日子,而且知道会发生哪些事的话,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再一次,而是上千万次,爱得如此惨烈和沉重。少妇时期,她仍然坚守着对他的爱,她抗拒着可能的美好婚姻和舒适的生活,她准备着随时听候他的召唤,她仍然等待,仍然心存希冀。为了他,她抛弃了已经生活了两年的男友,背负着良心的“十字架”,再次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她的一生只为他而存活,然而他却不认识她,从来都不认识,童年时代是这样,少女时代是这样,少妇时代也同样如此,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悲哀。它很容易使人想起德国诗人歌德的一句诗文:爱你,与你无关。的确,在这场撕心裂肺,孤独凄绝的爱情中,爱只属于她一个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摆设的道具,如此而已。这是她的宿命,她逃脱不掉。
她的爱是孤独的,她为爱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曾经的一度,她以为自己得到了他,另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他——那个她真心付出和他漫不经心的结晶——他们的孩子。然而孩子死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她的内心再也无法承载那么多的悲楚,所以她选择为爱孤独地死去,而他仍然不认识她。她无法唤醒他,既使用了十年,每次在他的生日都送上一束白玫瑰,她的爱得不到回应,她仍想用死来唤醒他……
(二)
或许在许多人看来,这位女子爱得纯洁、卓绝、真诚、高尚......,但从另一层面女主人公的爱也并没有那样的纯洁和高尚,她的爱也并不伟大,也无所谓被损害,因为一切都是她的甘心情愿,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相反,她的爱存在着一定的自私性,因为她为了自己的爱,抛弃了太多的恩情。从心理学角度,我们可以分析出,也许她并不爱他,她爱的只是她自己,她陷入了某种自恋的沼泽而无法自拔,只是这种“自恋”是比较隐秘的,甚至不为世人和自己察觉,她需要选择一种形式来寄托这份情感,她选中了他,走进了自己的命运。
纵观女人的一生,其实质也可以说是自恋的一生,小说从一开始就向我们描述了激情在陌生女人潜意识中不断积聚的过程。在正常情况下,作为意识支配下的激情需要投注对象,并合理释放,这样内心的激情才可以保持平衡,心理状态才得以健康发展。但从女主人公的成长过程看,由于自幼丧父,这便失去了第一个激情可以投注的对象,这是女主人公激情能量积聚的开始。而她的母亲又消沉自我,不能够给女儿太多的关爱,周围环境也是腐烂不堪,这样女主人公内心的激情找不到合适的投注对象,她只能把所有积聚的情感都投向她自身。在弗洛伊德看来,激情能量的内投必然导致自恋,以自我取代现实。可以想象,女主人公自少女时代已建筑起她自恋的坚固堡垒,自己陶醉其中并自我欣赏、自怨自艾。恰在此时,年轻作家出现了,这正使女主人公积聚多年的感情能量找到了宣泄的对象。在陌生女人眼里,年轻作家学识渊博,有风度和修养,过着上流社会多姿多彩的生活,还有着含情脉脉、撩人魂魄的目光,这些正好符合作为少女的陌生女人的想象,于是,她完成了投注对象的顺利转接,使自我的自恋退居到了二线。
在谈到少女的爱情时,弗洛伊德认为,环境和教育长期阻挡着少女对爱欲的渴望,但一旦冲破这层阻力,选择一个男人作为她的期待,她便会以身相许。而“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能再与别的男人有如此深情了。就这样,陌生女人狂热地爱上了年轻作家,很久以来积聚的激情喷涌而出,一股脑儿投注在年轻作家身上,再也无法转移。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自恋并不是要把自己的整个人当作自恋对象,而是通常将自己的自恋贯注于某种东西或对某种生活的向往,譬如陌生女人对年轻作家所生活的世界的向往。对于女主人公来说,她狂热的爱情就是她自恋的对象,在想象中品味自己爱情的忠贞与不渝,让自己体验一种独特与超凡。而这种让她显得与众不同的体验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在残酷的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所以她宁愿深深地沉醉其间、顾影自怜,而不关注现实的存在。
在很大程度上,女主人公对爱的需求止于某种想象的满足,激情积聚于无以回报的恋情,以致使她的心理变得扭曲。她在信中这样独白:
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
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移我的这种热情。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女子的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已被扭曲,变得畸形。她是在一种潜意识的支配下强迫自己去爱他,自虐而甘于寂寞,自己调出一杯苦酒,用自己的一生去啜饮。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她的这种心态是人在长期的孤独的状态下包藏着的一种激情,而这激情又往往与人的爱欲相关联。女主人公就是在这二者之间进行着痛苦的心灵挣扎,通过内心独白,很好地展示了人物心灵运行的轨迹,从而让读者感到强烈的灵魂共鸣。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中最底层的本我包藏着“利比多”即性欲驱动力,它驱使人追求快乐,释放本能。弗洛伊德把“利比多”看作生命的原动力,看作人类一切活动的能量来源,其能量之大,暗中推动着人的一切行为,决定着人生的主要活动,同时还推动着社会习俗、宗教制度的发展。他认识到,一个人需要的并不是永恒,心灵渴望的首先不是精神生活,心灵仅仅是因为本能而盲目地渴望着。普遍的渴念是所有灵魂生活的第一下呼吸。正如身体渴望食物,灵魂同样渴望得到欲念。‘利比多’这种最原始的性欲意志和巨大的精神饥饿,它向世界飘然走来。(茨威格语)就如这位女子,她爱得并非纯洁无瑕,而更多地是受一种潜在的激情欲望利比多的强大能量所驱使,正是这种激情与欲望,让她追随了作家一生,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种欲望与激情在信中也有具体的陈述:
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热,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子,那个去按你的门铃的女孩子的朦胧无知的意识中没能预感到的东西,现在成了我的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把人物内心深层的隐秘心理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若上升到精神层面,这女子的爱也并非纯净。她所谓的爱的对象并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指一个社会群体。换句话说,那是她孤独生命中所憧憬的一种生活,是她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书桌、水晶花瓶、柜子、各种书籍……,是她贫乏的精神的一种渴望与需求。设想一下,假若当初搬进这个院子的并非是这个作家,而是一位音乐家、艺术家 、或者思想家呢,她会不会爱上这些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她甚至在他还未出现之前就已经爱上他了。也既是说,女主人公“利比多”在由自身转而投注到他人身上时,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她向往的只是一种脱离她的卑贱阶层的生活,她是如此地渴望得到它,而他只不过是她抓住的一个偶然的“代言人”。女主人公陷入了某种固执与倔强,对自己残酷而决绝。他找不到自救的方法,因为灵魂的孤独与漂泊,它需要靠岸,所以她谦卑而无望地爱着他,想委身于他,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自身的解救。然而,现实总比想象中的现实要残酷得多,他们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因为他们并非同一世界的人。既使当初他能够大胆果敢些,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也许因为孩子的缘故,他们可能走到一起,但她仍然无法摆脱她的孤独命运,他也不能。因为两颗心灵的咫尺天涯,他们只会更加的寂寞,甚至绝望。
这个女人是孤独的,她孤独地生,孤独地死。这也是很多女性共同的命运,对于现代的女性也同样成立。在市场经济化,物欲横流的今天,人的灵魂同样是孤独无依的。在小说中,茨威格很好地把握了人物精神的深层孤独状态,把它刻画得精细至极。
(三)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小说中的那个男子完全是一个亵渎感情玩弄异性的人,是应该遭到唾弃的,是作者鞭笞和讽刺的对象,其实事实远非如此简单,这样的理解似乎有些偏离作品要达到的精神层面。丹麦有个批评家有这样一句话:人心并不是平静的池塘,并不是牧歌式的林间湖泊,它是一片海洋,里面藏有海底植物和可怕的居民。这句话深刻地反映了人心的矛盾和复杂。在很多时候,也许自己也很难把握,人的心理总会有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很难被填充,从而让人感到灵魂的无处皈依,命运不知何去何从,所以,小说中的这男子同样是孤独的,而且是一种更深刻的孤独。
弗洛伊德著述丰富,他的理论著作精致而博大,基石曰“无意识”,有人将弗洛伊德的理论称为“泛性主义”,其实“无意识”是其理论建树中更为重要更为基本的一点,无意识并不是意识的缺失,也不是意识的对立。无意识是人感知世界,是人与世界关系的另一种方式。如果说意识使人与世界处于一种清晰的直接的关系中,在无意识中,人与世界就处于一种掩盖着的和间接的关系,一种不为人知的意志和理智所支配的关系。
可以这样说,男主人公的孤独是无意识的,是一种形而上的孤独。他把激情“慷慨”地给予每一个投入他怀抱的女人,但激情繁华落尽后,他的内心仍然是孤独的,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打开他的心扉,这是他的可悲之处。浩瀚无边的孤独缠绕着他,于是他选择了无可救药的遗忘和旅行,以此来逃避内心巨大的孤独感,与这种孤独感不同,书中那女子的孤独应是略显肤浅,属于形而下的孤独。因为她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迷恋上了她爱的孤独,她在内心懂得孤独的无处逃遁,拥有着她孤独的爱情,等待中的甜蜜和永不后悔的真心情。从这方面讲,这女子应该算是幸运的了,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在爱着,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一位哲人说过:能够用全身心去爱的人是幸福的。那么这个女子该是幸福的了,尽管这种幸福不为常人理解,幸福得孤独和单薄。
在小说中,涉及到这个男子的双重性格:一方面,他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同时,在事业上,他又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单从后面的这种性格分析,首先,这个男子是个著名的作家,他处在上流社会,写作让他了解社会,看到社会上的种种丑恶现象,但他却无法拯救,因为他的孤独的力量太单薄,所以他选择了他的生活方式,他想享受和体味生命。他需要女人,但他并不爱她们,或者说是不相信爱或不敢去爱。就像他去帮助别人,并不是善良,而是因为害羞和软弱,他的内心承载了太多对人世的不信任,所以孤独。
高处不胜寒。写作是一件孤独的苦差事,他需要为它而遭遇痛苦。同时,他越是博学,处得越高,他的思想便会越丰厚和复杂。这让我联想起了曾阅读过的《优美与疯癫——弗吉尼亚·伍尔夫传》,在那个精英的上层圈子里,却充斥着自恋、同性恋、双性恋和各种变态扭曲的恋情,如伍尔夫本人,她的感情世界就异常的复杂:一方面,她爱着她的丈夫伦纳德,但同时,包括在之前或之后,她又以一种不恰当的方式爱着她的姐姐文尼沙及维达等女性,并把这些写进小说,做深刻的剖析。这就是名人的内心世界,本我(欲望),自我(意志)与超我(道德)相互协调,但有时又会失衡,一切都很自然,顺着人的本心。他们也是孤独的,需要各种不同的情感来寄托慰藉,而不需要往自己身上加上太沉重的道德砝码,那样人会活得很累。
孤独还是“人性中最深层的特质”,即人的心理、气质构成的行为,具有个性特征。这种特征随外部环境而变化,当自我无力调整和寻求新的道路改变与生存环境关系时,自我孤独感加剧,孤独便成了唯一的反抗武器和自我保护的外壳。
小说的男主人公之所以选择女人并无可救药地遗忘,是因为他不相信爱或不敢去爱,他把自己严密地封闭起来,害怕被伤,自我保护,正是顺应了这种内在的孤独心理。
当然,也许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男主人公是不应该这样纵情于玩乐的,放在现在或就是很多人口中的“渣男”,可从人的本性讲,他的这种行为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孤独需要排遣,需要释放,尽管事后会是更深的孤独和苍凉。但人类本来就是在这样一个怪圈的封套中运行,单独的个体当然也不例外。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作者本身,茨威格出身于富裕的犹太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并到世界各地游历,结识了罗曼·罗兰和罗丹等人,并深受他们的影响,他有过两次婚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拥有着高尚的人道主义情怀,曾热烈地投入反战,呼吁和平,但他的呼声太微弱,被战争的炮火所淹没,1934年遭纳粹驱逐而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在孤寂和感觉理想破灭中与妻子双双自杀。他最终也选择了孤独地死去,有了作者这些孤独的经历,那么,他在作品中要寄寓的感情恐怕就不会仅仅是鞭笞和讽刺了,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理解,是对人物心理复杂性的深层剖析,另外,作者笔下的人物形象大都有一种孤独的“零余者”的味道,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C太太,因孀居而无所事事,四处旅行,从而有了那激情迸发的一夜,《雷泼莱拉》中的女仆是一个木然的女人,而在男主人公偶然亲昵地拍了一下屁股之后,被压抑于意识之下的爱与人性得以复苏,并以荒诞的形式表现出来,这许多的描写不能说不与作者的经历有着深刻的联系。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结局已经很明朗,她为爱孤独地死去。然而男主人公将会遭遇什么样的结局呢?他只能继续在孤独的世界里穿行。
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一怔:他觉得,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了,股股穿堂风从另一世界飕飕吹进他安静的屋子。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
她的爱真的会打动他,唤醒他的那颗冷漠的心吗?答案是不明确的。这或许仅仅是作者内心的期待和愿望罢了,他仍然向往人间的美好。然而现实总是冷酷的,所谓的“永不死去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童话”,它是那样的虚无飘渺和不切实际,只是那个男子在看了这封信后一时的感觉,如此而已,明天他依旧要漂泊,要流浪,灵魂依旧无处栖息。要不然,我想就不会有作者在绝望中自杀的命运了。哈代说过:爱者与被爱者永远不能相互呼唤,这句话很深刻。因为生时尚如此,更何况已经死去了呢?
世界仍然是孤独的,在一切的凄苦或繁华消散之后。我们每个人依旧是孤独的个体,并将永远孤独,无论社会向何处发展。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我们更无法通过另一个人来获得自身的救赎,我们能够做的也许只有去适应和享受这孤独,在孤独中保持清醒,把握好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