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南京会连着三天下暴雨,窗外的雨好像下在了我键盘的ABCD上,又通过我的手指编码灌注在文字里,等下我点了发布,这淅淅沥沥的雨点子会通过看不到的丝线牵连传输到屏幕前你的手指尖上,于是看到这里,你手指上也会有莫名的凉意,"你好!这是远道而来的新新鲜鲜的南京雨水。"你看,不仅声音图像是可以传播的,就连触碰的感觉也是可以传播的。无论远方的你身在何处,此刻,我们都置身在南京绵绵不绝的雨幕中。
我正在思考物理距离和物质传输的关系时,抬起头看到了一只熊。没开玩笑,一只货真价实的熊。
在我们学校里看到猫是不奇怪的,我们学校有很多猫,在教室里,大树下,垃圾桶旁,都会看到迈着优雅的猫步的中华田园猫。我们学校还有很多鸽子,喜鹊也有,麻雀似乎也不少。哦对了,我们学校有时还会看到狗,但很少,因为学校门口有一个牌子写着"禁止犬类入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聪明的狗认识了这些字,仰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的读完后,摇摇尾巴,然后知趣的转身离开。狗会认字吗?这是个很人类本位的问题,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我其实在问"狗在了解属于自己的语言体系和符号系统之外是否另外勤奋好学见识广博的自学了人类这种有脊椎哺乳动物的语言体系和符号系统呢",说到底,犬类也有犬类的沟通方式,就像人类没有学会犬类的文字体系一样,犬类大概也没有学会人类那一套委婉迂回的沟通方式。如此说来,不仅是犬类,熊应该也有自己的沟通方式吧。那么我,一个无知的人类少女,要怎么和他搭话呢?
"同学你好,请不要在图书馆舔熊掌",这样唐突的和一只熊说话好像不太礼貌,毕竟他看起来是那样一只文雅的熊。红色竖条纹的短T,深蓝色的牛仔背带裤,他进图书馆前一定小心的擦拭了熊掌,因为他走过的路没有留下一点脏兮兮的水印。他就坐在离我不太远的位置,一边美滋滋的舔着熊掌,一边扫视着杂志架上一本本的学报。我瞅了一眼,都是自然科学版的。啊,这是一只理工熊。
我又看了会书,就打着我的晴雨伞回宿舍了。说起晴雨伞啊,真是南京生存必备,晴天用来遮紫外线,雨天用来遮雨,轻便好用,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雨天被困。在我路过西区食堂时,又看到了那只徘徊的熊。在西区食堂可以吃到什么呢?在一楼,你可以买到低配版的烧仙草双皮奶和红豆奶茶,买到偶尔夹着头发丝儿的盘餐和不咸不要钱的牛肉面,在二楼,你可以买到放了很多粉丝的砂锅、串串和白送米饭的韩式料理,北有刀削,南有米饭,上有饺子馄饨,下有青菜豆腐,西餐有面包浓汤,日料有紫菜寿司,上有天堂,下有西堂,坐拥西区食堂真是不要太幸福哦。可是这只熊到底在徘徊什么呢?
正当我脑子里过着西区的饭菜时,这只熊撑着一把报纸伞向我走来,"请问你有蜂蜜吗?"
我想了想,宿舍里确实还有一瓶被我做成蜂蜜柠檬茶的蜂蜜,于是点了点头说,"有的"。
他露出了一个经典的熊的微笑,"我就知道。"
"诶?"
"因为你身上有蜂蜜甜甜的味道。"
小嘴真甜,我确信我身上除了立白洗衣液的味道不会有其他,不过还是笑了,"你等着啊!"
我飞速的跑到六楼又跑下来,把那一瓶蜂蜜递到他手上。
他文雅的接过瓶子,走到一课大树下,心满意足的享用起来。我也走到他身旁。
"诶,你从哪里来啊?"
"我从家里来。"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让他大为震撼,他停止了吮吸蜂蜜,转过脸来惊讶的看着我,蜂蜜一滴滴顺着他嘴边的毛落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柠檬的味道,"对呀,我为什么要离开呢?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像打太极的意思,干净纯粹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不是么?"虽然因为打扰了他安详的享用晚餐有点惭愧,我还是继续启发道。
"这个嘛。。。"他陷入了沉思,黑色甲壳虫一样的眼睛亮亮的,"每一只熊出生后的某一个时间都会离开家,像蒲公英的种子寻找新的生长地一样,每一只熊都会出去寻找新的领地。我们会在一个没有雨的清晨吃过夹了炼乳和黄油的面包,吻过我们的爱人,踏上新的旅途。没有熊知道离开的原因,包括我们自己。"
"那。。。你有遇到过其他离开的熊么?"
"每一只熊都顺着自己内心的方向远行,我们的熊掌可以软着陆在任何地方,我们的报纸伞撑开可以让我们凭着心意飞翔到任何一个正在下雨的地方。我去过下着雨的马孔多,在那里我曾向阿尔基阿德斯学习炼金术和镜子里的单向空间知识;我去过下着雨的B612行星,可是那里生长了太多的猴面包树;我去过下着雨的英格兰北部的呼啸山庄(哦老天那里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下雨),在希拉克利夫的藏书室度过了几个宁静的下午;我还去了下着雨的亚马逊森林,在那里我看到了很多长得和我们很相似的同类,可他们竟然不能理解我们族群的生活方式,我和他们不欢而散。。。"
他低头伸手把一滴快要流下边沿的蜂蜜送进嘴里。
"你要说我有没有看到我的同类么?不,没有,或许是我走的还不够远的缘故。不过,打开报纸伞可以看到我的同类们发来的通告,我记得我堂姐的侄子的姑姑的女婿的同学曾经撑着报纸伞来到了正下着雨的中土世界,梅林的胡子,当时魔戒护卫队尚未成行,黑暗之地生灵涂炭。。。"他吮吸了一大口蜂蜜,好像要靠着蜂蜜的甘甜来遗忘那一段恐怖的传闻。
"我的初恋女友撑着报纸伞来到了徐志摩的翡冷翠。"
"什么?徐志摩的翡冷翠?"我打断他的话。
"啊,是的,徐志摩的翡冷翠。翡冷翠不止有一个,作为真实存在的物象化的翡冷翠只有一个,它随着时间的移动在三维空间里慢慢衰老。而高维空间里的翡冷翠不止一个,你可以像艾达一样从这一个翡冷翠来到另一个翡冷翠。"他注意到我迷惑的神情解释道,"当然我说的是高维空间里的翡冷翠,我的前女友去的是徐志摩心里的那个下着雨的翡冷翠。"
翡冷翠这三个字带着点冷峻又犀利的色彩,在我身边这只熊的嘴里慢条斯理的重复了好几遍,似乎耗费了很多热量,他又低头吮吸了一口蜂蜜。我注意到我从苏果超市买来的蜂蜜似乎要见底了。
等等,一个想法突然从我的脑海缝隙蹦出,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么你呢?你出现在公元2016年夏天正在下着雨的南京,是否也是在我心里的南京呢?"
这只熊抬起晶亮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你和我交谈了这么久,有路人出现围观么?"
我扫视了周围,现在是2016年7月1号,2016年下半年的第一天,考试周,下午六点,西区食堂的必经之路上竟然没有人抱着厚厚的讲义走过。
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只熊,只是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只熊。他的存在对其他人,对不下雨的南京,没有任何意义。他是x轴上的空集,无法映射成y轴的函数,他是爱丽丝镜子里的黑桃王后,随着时间轴的延续离我越来越远。
我对他微笑了一下,表示我明白了。
"我去过下着雨的巴黎,塞纳河边的雨果曾与我对视,可是我下一秒就消失了;我去过下着雨的撒哈拉,三毛和荷西在雨中狂笑着奔跑,可我下一秒就到了下着雨的台湾,三毛在她父母的房子里吃着爱玉冰无聊的数着蚂蚁;我甚至去过下着雨的火星,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那时候火星没有现在寂寞也没有冰雪覆盖,但是雨季里的火星只存在了一百年,一百年,对这个宇宙来说像眨一下眼的亿万分之一个瞬间;我也去过下着雨的马里亚纳海沟,是的,你没听错,海底也是会下雨的,那是一种密度和浓度都高于海水的雨,我在那里看到了我见过的最明亮的生物,很矛盾不是么,在地球最深的地方生活着最明亮的鱼,我给他们取名叫弗拉明戈鱼。"
他昂起头,举起蜂蜜罐子,把最后一滴蜂蜜送进嗓子眼里,一个眼睛朝瓶底望了望,确定所有蜂蜜都已经进入了他的胃里,伸出粉红的舌头满意的舔了舔嘴角。
"谢谢你的柠檬蜂蜜,"他看着远处的雨帘说道,"你让我想起了我在下着雨的沙特遇到的一个公主,她有和你一样美丽的眼睛。"
雨似乎渐渐小了。
我望向他长着一个翘鼻头的侧脸。
下一秒,他消失了。
"我曾经去过21世纪初的南京,那里有一条长满了法国梧桐的街道,我遇到了一个中国少女,她给我品尝了自制的柠檬蜂蜜,我无以为报,只好给她讲讲我的故事。"一只穿着红色竖条纹T恤的熊坐在桂树下说道,"吴刚,烦劳你给我的蜂蜜里加点桂花糖好吗?好的,谢谢。"
月亮此时,也在下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