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三十五）：参赞大臣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
一盆水浇下，我又从昏迷中惊醒，继续承受这无情的折磨。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了……
我真的应该与纳穆札尔将军一起战死于沙场。
是我犹豫了吗？原来我骨子里是贪生怕死的吗？
阿玛知道我这么软弱，会活活气死的。不，阿玛会训斥我辱没家风，会更加严格，在夜间将我拖拽至校场，刻苦训练。
但我现在真的如此软弱，非常想落泪。
我连落泪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算有力气，恐怕我也流不出泪水。我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滴水未进。我的嘴唇因干燥而开裂，早已血糊糊一片。我只能闻到血的味道，记不得水的味道。
恐怕只能哭出血泪……
我又被一盆冰水浇得透顶。我浑身颤抖着，我的手指头被一把大钳子夹住，生生拗断。
啊啊啊啊啊！
我的脸疼得扭曲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想。我不该。
对，我说的不对。我被水浇了，当然能哭出泪水。
求求，求求你们，别再折磨我……
我是在求他们吗？我怎么会求诸这些敌人？天朝的敌人？
天朝的敌人，我怎么会向天朝的敌人求情！
我是怎么了？
被掰掉一根指头而已，又不是全身被拆掉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疼？如果我能控制全身，我一定疼得全身扭曲。
一根骨头而已，为什么好像全身骨头被拆掉了。
我杀了太多的人，是我的罪过。
释迦牟尼，玛哈嘎拉，观音大士，佛多妈妈，关圣帝君……阿玛。
我向你们悔罪，悔罪。
阿玛杀的人不是更多吗？他是健锐营的大将，而我只是小小的参赞。
我替阿玛向你们悔罪，悔罪。
放着我来，请放着我来，饶了我的阿玛。他征战一生，为我朝立功无数。
阿玛杀的人都是立功，我杀的人为什么就不是立功呢。
你们骗我。骗了所有人。
只要是为我朝立功，我就不应该手软。
啊啊啊啊！我被揪起辫发，一枚长铁针楔进了我的指缝间。
我瞪圆双眼，看见一张狂热而狰狞的脸。那人满意地看着我痛苦的表情。
恶鬼！邪神！
对不起，我不该骂你们。
释迦牟尼，玛哈嘎拉，观音大士，佛多妈妈，关圣帝君……
我不该骂你们。
你们把这恶鬼除去呀。
那恶鬼又拿起鞭子，开始往我的身上猛抽。
极大的痛楚似乎使我的魂灵从身体中挣脱。我转眼看去，指甲上扎着几根长铁针，但几个指头都完好。
我的指头没断？
我环顾四周，如此多的人紧盯着我受苦。
太羞愧了。我在这里丑相毕露，被那么多人围观，真是太丢脸了。我丢尽了身为参赞大臣的脸。
我是堂堂的参赞大臣。
这是我深受圣恩的结果。
我年少便挑入宫中充当蓝翎，后由二等侍卫授副都统，户部侍郎，继而进入军机处行走，到西北军营充任参赞，以学习军务各事。
我被圣上寄予厚望，是圣上决意培养的未来将材……如今却身陷敌手。圣眷之体竟受如此屈辱。
我被大水浇醒，这是第几次了。
我眼前一片迷蒙，这是在哪儿？
还在人间吗？
我依稀看到对面的三座碉台，和乌压压一大片人。
是天朝大军吗？
一定不是，为什么不来救我？
不，不要来救我，这是陷阱，是圈套。
那里有阿玛。
阿玛！不要看向这边。不要看这里。不要看你的儿子受苦。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要看。
“睁开眼！”那个恶鬼提起我的眼帘，抽出鲜血淋漓的小刀。
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被强行剖开，眼前俱是鲜血。
到处都是血。
我数不清自己断了多少手指，断了多少脚趾。
我的血为什么还没有流干。
我想死。
阿玛，求你让儿子死吧。
求求你……
唔唔唔……我咬断舌根，已疼得叫不出声来。鲜血灌满我整个口腔。
他们将我放在大车上在向营外拉。他们要面对着围困的天朝军队对我行刑。他们在逼迫清军投降。
好样的。看来叛回们遇到了困难，打不过我们，只能顿兵在这里。
等来年春天，天朝援军定会扫穴犁庭，将你们碎尸万段。
三个月。不，两个月。不出两个月，援军就会来的。到时候里应外合，你们谁都跑不掉。
到时候，阿玛会亲手为我报仇。
阿玛呢？阿玛在营中还好吗？他还活着吧。一定是的。战无不胜的阿玛，他在我心中永远是一尊神。
营中还有小福灵安。那么小的孩子，他经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你的三泰哥正被吊在对面，手脚俱断，经受无间折磨。你会是什么感受呢？
不要来救我。
你要好好的，坚强起来，像你的堂兄一样，像你的阿玛一样。
我透过血光好像看到了阿玛。
他在哭吗？
阿玛……孩儿不孝，不能侍奉您终老，不能为圣上分忧，不能为家族增光了。
夜幕已至，阿玛快去歇息吧……
我被无数钢钉楔在了营门上。我还活着吗？
我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至少，我没有屈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