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驴得水》,别抱着大笑一场的期待。”
这是毒sir影评中的一句话,可惜看到时已经晚了。进场前,我着实心怀“大笑一场的期待”,走出电影院,却感到沉重和悲凉。
看了两篇影评,一篇是毒sir的,另一篇作者叫杨时旸,题为“《驴得水》中人性是怎样溃败的”。在他们的文章里,我体味到了同样的失落和悲凉:因对人性的失落而带来的内心悲凉。
毒sir直言,这部电影揭示了“知识分子的伪善与歹毒,懦弱与无能”。他说,“前十分钟,大家都是人。下半场,人都成了动物。”
杨先生也表达了类似的感受:“他们每个人都曾阳光又上进,如今都变得面目可憎,如同画皮蜕掉了伪装。”
也许,这“从人到动物的蜕变”突然得让人有些震惊,两位影评者采取了不同的方法解释这奇谲的剧情。
毒sir直言电影“不真实”,后半部分的设定是“为了悲剧而悲剧,为了反差而反差,为了虐心而虐心。”
杨先生则恰恰相反,他觉得电影揭示了“人心人性中的荒芜和残忍”,而人性一向都被“高估”了。
对于他们二位的观点,我都无法完全认同。
确实,正如毒sir所言,电影因为缺乏“更连贯的叙事气场和人物曲线”,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是,这样的不真实是对电影塑造手段的评价,并不能否定电影中人性的真实。也许,在人物戏剧性的性格转换背后,都埋藏着独特的因果。只是,这个过程在电影中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现。但我们不能因为表象质变的突兀而否认内部逐渐量变、从萌芽至溃烂的可能。
同时,我们也不能把人性善恶两分,将人格中的僵硬和失序都归于简单的“恶”。所以,我想结合自己的感受,对电影中人性转换背后的因果做出分析和臆测,并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揭掉剧中人物头上“人性恶”的标签,而代之以“不幸”及“不争”的嗟叹和反思。
那么,就从一曼说起吧。
随着影片情节的推进,每个阶段的一曼都表现出鲜明的性格特征:先是醒目的放浪,进至突发的残忍,最后是令人惊诧的脆弱。
自由放浪的一曼光彩夺目,让人眼前一亮。
最初抓人眼球的是她奔放不羁的两性态度,表现为诱惑老裴,“睡服”铜匠。这份“奔放”一般都会被冠以“荡妇”的人设,可一曼是个例外,与放浪同样夺目的,是她人性中的分寸感和温善:首先,她虽放浪,却并非人尽可夫,与铁男之间一看就是纯洁的革命友情,与校长则保持着父女般的温情。可见,她的放浪并不泛滥,她的情欲有清晰的边界,而且可以和其它情感共存。其次,当老裴跟她敞开心扉真诚表白时,她虽心颤却果断拒绝。如果她是个纯粹的“荡妇”,大可利用老裴的痴情让他在情欲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从而满足自己肉欲的黑洞。可她没这么做,因为她知道,老裴要的她给不了,她不愿伤害,更不愿欺骗。除此之外,她温柔的给佳佳剪发,给大家做制服,总是无条件的支持着校长的理念,在和铜匠一夜春宵后用一卷秀发回报对方痴情的眼神,所有这些都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举止张弛有度,内心纯善的非典型“荡妇”形象。
然而,紧接着,一曼的性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为了逼走铜匠,应付迫在眉睫的检查,她以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他,一字一顿的称其为“牲口”。这两个字彻底摧垮了铜匠心中孱弱而可贵的尊严,这尊严本是由一曼用情欲和温存亲手构建的。她的这一行为赫然突破了“善”的底线。接下来,在一系列刺激下她竟疯了,又以精神的崩塌摧垮了“度”的表象。
如何解释她突发的残忍和最后的癫狂呢?
让我们回顾一下一曼骂铜匠之前发生了什么:当彪悍的铜匠婆娘突然驾临,检查团的车也行至村口,如果不马上把铜匠及其婆娘弄走,之前以铜匠冒充吕得水的谎言就会败露,拨款必然会取消,学校也可能因此不保。以上,是当时的客观情势。但同样的客观情势对于每个人又有各自不同的主观意义,换句话说,拨款没了,学校没了,这样一个结果,跟“我”有关系吗?有多大关系呢?
本来,相对于其它三个人而言,一曼是最有理由不在乎这个结果的,她不像校长心怀“教育实验”的情怀和理想,也不似老裴把金钱视为最后的信仰,更不同于铁男,因为和佳佳之间的暧昧情愫需要保持学校的稳定,她本就为自由而来,学校没了,大可换个地方继续放浪。正因为如此,她原本打定主意信守对铜匠的承诺,不在他老婆面前承认那桩风流韵事。毕竟,就她本心而言,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伤害铜匠。
可是,别人的一句话撼动了她的本心:“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校长呢?如果没有他,会有你的今天吗?”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为她行为的质变创造了充分的动机,让她不惜背叛内心对善的信仰,也要成就校长的理想。
不知道她跟校长之间有怎样的过往,校长又曾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救赎,只知道校长的这份恩义已经成为如山的重负,可以让她罔顾一切,豁出一切,而被她豁出去的恰是她自己人格的底线和铜匠如游丝般刚刚被唤醒的尊严。
也许,很多人都可以从一曼身上看到自己,那个可以为了某个目标而豁出一切的自己。在那一刻,眼里只有那个目标,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驴得水》中,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目标,或者说“精神内核”。校长的内核是理想,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老裴的内核是金钱,金钱背后是立足于乱世的安全感。铁男的内核是掌控,他很在乎自己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只可惜铁拳终究敌不过枪杆子。而每个人和这个内核的联结度决定了自己自由的尺度,换句话说,你有多在乎它,就会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它的钳制和羁绊。
相对而言,校长还算进退有度。为了“成大事”,他曾纵容一曼“睡服” 铜匠,那是因为这事儿伤不了一曼。当老裴怒骂一曼时,他也曾无奈旁观,可“公共厕所”这四个字一出口,他立马上前制止。驴宴上,老裴带着奴颜与特派员推杯换盏,他也敢于脱下逢迎的假面,为自己维系底线的尊严。一曼疯了,老裴要把她关起来,他亦出手相护,避免无端的伤害。女儿要被逼嫁给铜匠,他必然会以死相抗,只可惜已被绑缚了手脚,无力回天。
比之于校长,老裴与自己的内核显然纠缠的更深。在爱上一曼之前,钱是他一直牢牢紧抓的命门。本来,爱情可以分散他对钱的过度关注,悄悄的为他解套松绑。只可惜,造化弄人!一曼的拒绝和“背叛”伤了他的心。而后,拜铜匠所赐,他可以在众人面前以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一曼。这场羞辱,于老裴而言,更像是一场人格蜕变的仪式:早就知道一曼是个“荡妇”,可他却不可救药的爱上了“荡妇”,他鼓足了洪荒之勇对“荡妇”表白,却惨遭拒绝。拒绝之后,那“婊子”又马上和铜匠共度春宵。他骂的哪里是一曼那个“婊子”?明明是会对“婊子”动心的自己!他要借着这顿骂,把“那样的”自己从整体人格中剥离出来;他要借着这腔怒焰,把自己的心烧成一撮灰,一撮只能看到钱的死灰!就这样,他完成了从人到狗的蜕变。而让他苟且的,并非特派员的淫威,而是心死之后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金钱和“活着”带给他的安定感。
从人变狗的,除了老裴,还有铁男。在这之前,他比老裴活得更像个人。在这之后,却比老裴变得更像条狗。在蜕变之前,铁男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角色,有胆色,有担当。只是,一声枪响之后,他迅速变脸,这剧情杀得我们措手不及。也许,铁男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的精神内核在于对局面的掌控感,而暴力和体力是他得心应手的工具。之前,面对势弱却不听话的铜匠,他动不动就要给人家一脚。而枪响之后,他发现,拳头在枪子儿面前,不过是坨没用的肉。于是,他赖以维系自尊的价值感彻底崩塌了。
然而,一个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价值感完全建构于体能之上呢?影片中并未交待,我的假想是:也许,年少时混乱的成长环境曾给他带来强烈的不安全感,而他把这一切都归因为自己的幼弱无能。他不能看到心爱的人、尤其是女性受辱,可能也是成长过程中内心夙愿的再现。强大,于他而言既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防御,防御自己对脆弱和混乱的恐惧。换句话说,他不敢不强大,也不能不强大,因为不够强大的他必然会被内心的恐惧吞噬。可是,枪响之后,面对真正的暴力,他看到了自己体能的极限和防御的虚妄,之前一直被压制在心中的恐惧,就这样重新占据了上峰。不仅如此,这被重新唤醒的恐惧还增添了新的内容:死亡。
于是,铁男的精神内核在死亡威胁中彻底更新,从对恐惧的压制和对抗变成彻底的臣服。“活着”,成为他唯一看得到的目标,为此,他不惜献祭出自己最深爱的人。
然而,在枪响之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平等的承受着死亡的威胁:铁男,校长(及他的佳佳),老裴,一曼都同样危在旦夕。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精神内核都受到死亡的冲击和更新。于是,铁男和老裴面目全非;校长虽尊严尚存,但在美国人面前的演技却毫不含糊。唯独一曼,有些不同:她疯了。
疯,也是一种防御。
没有清晰的意识,就体会不到死亡的压力和人性的异变。
但是,如果把一曼的疯完全归结为死亡威胁,似乎并不客观。一曼并不怕死,对她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活着——活在忧惧和屈辱中。也许,正如铁男并非一个真正的硬汉,一曼也是个伪“荡妇”。她以自由之名放浪,而自由不过是个好听的口号,她真正想表达的,是“主动”:掌控自己人生的主动。
对于一曼,我有这样的臆测:在风雨飘摇的人世浮沉中,她曾历经劫难。而校长是她苦难的终结者。因此,校长代表着可以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稳定的精神力量,对她来说意义非凡,这也是为什么她可以为了报答校长的恩义不惜伤害铜匠。
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摧残,不知道劫难中的一曼曾感受到多么强烈的无奈和无助,只知道重生后的她需要以“荡妇”的姿态重塑自己的安全感。放浪可以带给她什么呢?玩弄男人而非被男人玩弄的主动感?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也许吧,无论如何,她并未拥有真正自由的灵魂。自由,不过是她的遮羞布,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老裴的谩骂中脆弱得不堪一击。一个真正的“荡妇”,必然拥有和放浪的形骸同样放浪的灵魂,而伤痕累累的一曼,没有这样的资本。
但是,她又格外珍惜自己得以放浪的本钱——姿色。所以,让她崩塌的并非死亡,而是在经历老裴的谩骂羞辱后再也压制不住的羞耻心,和长发被剪去后镜中面目不堪的自己:这身和心的巨变都让她丧失了继续放浪的可能,但除了放浪,她不知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该怎么与扎根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共存。
貌似,每个人都输给了自己的弱点,输给了看似别无选择的人生剧本。可是,真的别无选择吗?返回之前的思索,当我们的眼中只能看到一个目标,并且准备为了实现它豁出一切,罔顾一切时,也许,就是停下来反思的时候:对于这个目标,为什么我有那么强烈的欲求?这欲求背后,是否潜藏着特定的恐惧或焦虑?如果有,我怕的是什么?目标实现了,就可以解决我的恐惧吗?以牺牲珍爱为代价实现目标,值得吗?除了实现这个目标,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吗?
并非所有强烈的欲求背后都隐藏着恐惧和焦虑,可是它们一旦存在,就有可能推动着我们孤注一掷或盲目前行,而无暇思索这行为背后的偏执和愚莽。
试想,如果一曼有勇气反思自己对“自由”的执着,也许,就不会化身为一朵放浪但无根的漂萍。她以放浪对抗被命运摧残玩弄的恐惧,却需要拼命压制内心的羞耻感,并丧失了爱和承诺的能力,这样的选择并不能给她带来真正的救赎。只是,那恐惧太深切太强烈,让她无暇也无力思考,便以为放浪是自己唯一的路。
如果老裴可以反思自己对金钱的执着,也许就有机会从金钱对他的绑缚中解套。如果他不把金钱视为唯一的信仰,也许,心里就有更大的空间容纳爱,也有更好的能力去追求爱、感受爱。那么,这样的老裴就不会因为一曼的拒绝遭受致命的伤害。
如果铁男可以反思自己对于“无法控制别人”的焦虑,就有机会看到那个幼弱无助的自己和自己内心深切的恐惧,从而有机会从过往的颤栗中走出来,并不再将内心的安全感单纯地寄望于暴力威慑。那么,这样的铁男就不会在更强悍的暴力和死亡威胁面前,蜕变得那么彻底和不堪。
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反思,和原生家庭、和早年成长环境、和过去的创伤、和生命的苦难叫板,争夺对自己人生剧本的修订权,从而获得真正可贵的——心灵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