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刘长志
答欧阳崇一
崇一①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① 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阳明先生弟子,进士,历任知州、翰林院编修,官至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阳明在赣州首倡“致良知”时,欧阳崇一独曰:“此正学也”,其识见异于世儒。常与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等讲论,学者甚众,“称南野门人者半天下”。卒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享年59岁,赠太子少保,谥文庄,有《欧阳南野先生文集》传世。
欧阳崇一的水平很高,洞悉能力非常强,第一次听到阳明先生讲致良知的时候,别人都是半信半疑的状态,只有欧阳崇一马上就判断出这是儒家真谛,马上决定跟先生学,拜阳明先生为师,后来他根据先生的致良知基本理论重新编撰了大学。并在阳明先生身故之后,致力讲学弘扬乃师良知之学,学者云集,门人无数,后人以为“阳明之学益以大振于时,南野先生之力也”(徐南金《欧阳南野先生文集序》)。
基于欧阳崇一在阳明心学方面的水平,他和阳明先生之间的对话,自然不会问出“狗追石头”这类的问题。
欧阳崇一来信说,先生您说“德性上的良知不依赖于见闻,若说多闻而选择其中好的而遵从,多见而认识,则只是在见闻的细枝末节上寻求,这已经落于第二义了。”
我认为良知虽不依赖见闻而存在,但是学者的“知”,也是需要从见闻上提炼引发的。拘泥于见闻当然不对,但也不能完全忽略见闻的作用。您说的“落在第二义”应该只是针对认为见闻就是学问的人说的吧。如果为致良知而在见闻上寻求,应该也算是知行合一的工夫吧?
欧阳崇一的意思是说,要多闻多见,破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多见多闻的角度很重要,我个人理解应该把良知放到首位,从致良知的角度看世间人情事变,就是知行合一之功了。
关于平常说的多闻多见,要分两个方向:
第一、从看书这个角度来讲,因为书是人写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个人写书的时候都会局限于自己的经历和立场,所以我们看书的时候,既不能完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读书的时候,要看书中有多少是我们的人生有意义的,这部分要注意吸收。这个吸收不是全盘接收,而是只信不仰,就是心有敬畏,但绝不盲从。
第二、从看事情的角度来讲,有两类行为是不可取的。比如面对某个热点或者事件,一类人是充当键盘侠,站在上帝仲裁世人的角度,站在道德制高点狙击一切,以体现自己的道德优越感,我毫不怀疑这些人在谴责别人时候的义愤填膺是出自真情实感,但这并不妨碍这些人转身就去卖地沟油。“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确很爽,但是爽过了就过去了,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甚至人生毫无帮助。时不时的爽一下,后遗症就是会不停的拉低自己的心智模式。
一类人喜欢无限深挖细节,最后会因为挖的太深,而失去整个系统了,看问题自然而然就盲人摸象了。监狱中的罪犯,如果深挖细节,你会发现每个罪犯都是有血有肉的,有很多客观理由可以强调,有很多可怜之处,比如糟糕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等等,那么如果从这些角度选择豁免,对受害者公平吗?不能因为小事小非而忽略大是大非的问题。孔子删述六经,作《春秋》微言大义,也是从天理行于天下的角度出发的。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①。”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②者,正是欠此一问。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① 语出《论语·子罕》。
② 鹘突:糊涂。
阳明先生说,良知是不依赖于见闻而存在的,而人的所见所闻都是良知的作用,即心的知觉功能让人有所见所闻。
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圣人寂然不动,空空如也,有人问难,才感而遂通,所以法无定法,因人而显,触“机”而显。
圣人只是有个良知在,除了良知之外就没有其他的知了。所以致良知是做学问,成为圣人的关键,也是圣人教人的第一要义。
现在有人只说事上磨,在增加见闻的根枝末节上找寻,已经是舍本求末了。失去了根本,就像只会努力划船,却不知道掌舵一样,没有舵的船,无论怎么用力划桨,也只是原地打转,根本无法到达目的地。
很多人修心性修的稀里糊涂的,根源就在这里,不晓得学问功夫主要在于抓住核心问题。只有时时刻刻把致良知看成最关键的功夫,把多闻多见的重点放在如何吸取让我们致良知的东西上,才是修身的根本。
心正了,其他自然就正了,心不正,其他自然就偏了。一把好菜刀,是成为厨师的好帮手,还是成为证物室的凶器,关键取决于人心,而不是刀。
入世治世中应对人情事变,虽然千头万绪,但只要从良知这个根本出发,所有的见闻和应对,都只是良知的作用和流行。这里“流行”的意思是“传递、运行”。
入世治世都是和人打交道,见闻和应对是致良知的载体,离开了载体,致良知也就无处存身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良知和见闻实际上是一回事儿。这和惟精惟一的宗旨方面是相同的。
如果说为了致良知而在见闻上寻求,很容易在文字上误导没有分辨能力的初学者,让这些人把良知和见闻当成两件事。
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然说了“择”,又说了“识”,可见良知是在闻见中起作用的。“择”是选取的意思,“识”是辨别是非的意思,“择”和“识”都是“意”动的产物,也就是良知的监察功能在闻见中发挥了作用。但如果重心只落在多闻多见的选取和辨别是非上,就失去了致良知这个根本了。
阳明先生最后做了一个总结,崇一你讲得非常好,我很赞同,但是语言文字方面,更精细一些,不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点不得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