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风合抬一棺欲望(上)
花和走出房门,走在石板上,苍烟从厨房逃逸,一缕一缕儿钻入花和的鼻子,她走到房门前,灰蓝的棉恤,深蓝直筒长裤,明也正蹲在灶台前生火,花和什么也没说,她倚着门框看着明也,明也生火的样子很生疏,花和没说要帮他,火终于生了起来,明也找到了生火的窍门,他把劈好的木柴一根一根架起来,排成井字形,运用他的理论知识,可燃物,充足的氧气,温度达到着火点,他的第一次实践成绩不错。花和看着他越来越得心应手,笑了,两个人就这么看着火生起来,逐渐旺盛。花和和明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火也从这个清晨开始冒起丝丝苍烟。
这一天就这么生起来了。
花和用一支筷子伸进碗里搅,发出滋滋的声响,碗盛着汤在灯光下泛出红棕色的光,一剖白亮漾在上面,晃着花和的眼,她抿着鼻子一大口灌下去,就听到胃里哐啷一声响,好像一个人挑着一桶水站不稳水撞在边缘哐啷的响,这碗药在喂养着她的身体,总让花和觉得像在喝一碗血。喝完她忍不住一个干呕,她用木勺舀水浇在黑乎乎如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蚁底渣上稀释,隔着门槛往馊水桶一倒说,猪,给你也补补。放了碗花和来到前院,往爹门诊处瞅了一眼转身往大门走去。,尚山已经在香樟树下等着她,尚山是她同学,如今打鱼卖鱼,零散时间为一些店铺运些货物,今天尚山要带花和去网河鱼。
半个时辰,尚山和花和抵达清远河,尚山从车上拿了网和,花和已奔向河滩,脱了凉鞋,赤足触摸石子砂砾,河面宽而静,金光淋在上面,花和有点想躺上去,她蹲下身,目光放进河里,像是撕开河的里衣,看见涌动的水流如同青脉,看见河的肋骨,她久久的探进去。尚山在喊她,花和没应,尚山又喊她一声,花和没应,突然河面咕咚一下,一个晃眼的水花炸开,渐湿了花和的脸。花和气愤的起身,瞪向尚山说,尚山,你干什么!你聋了,我叫你这么多声不应。尚山黝黑的脸上一口白牙晃眼。花和没理他,一双白笋似的足踏进河里。尚山开始轰鱼了,花和站在边上瞧,她瞧的是尚山,尚山如泥,身上有着大地的气味,眼里明澈。鱼在撞网,尚山和花和就坐在河滩上,等鱼缠牢,花和看着激烈的水花,突然心里网出一团悲哀,鱼不知道正是因为它的挣扎才入深渊更深,以致肉身被苦痛紧紧箍住,她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则小故事,一个年轻人向有名的禅师寻求解脱苦难的智慧,禅师夹起一颗滚烫的石块让年轻人手握,年轻人一握手立刻就松了,禅师笑了,说,你看,松开就不痛了。此则故事立意放手。花和有所感悟,此刻为鱼悲哀,她说,尚山,如果你是鱼,你会放弃挣扎吗?尚山的回答出乎意料,不会。为何,花和不解。尚山说,花和,倘若你求生就会挣扎,除非鱼求死。花和沉默了,尚山学识不多,却持有天生的敏锐和清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凭心里那点念执。
等鱼一条条抛入铁桶,白花花的鳞片闪疼了花和的眼睛,自然是天生的好漆工,给鳞片刷抹上细腻光泽的上好油漆,回去的路上,花和仍旧闷着一口气,闭目熄声。在院门口前,尚山抓了好几条鲜肥的白条和一条鲫鱼装入塑料袋给她,花和拎入后院,娘在天井边拔鸡毛,花和走过去打一桶水,小心的装入水里,然后蹲下来看娘拔鸡毛,娘问,尚山给的鱼吧。恩,我今天同他去的,花和说,娘不再回话像陷入了沉思,花和看着娘手中的鸡,脖颈处被割开一道口子,将里面血红的肉翻出来,鸡毛黏湿,鸡头无力的耷拉着,还没剖开身子清洗内脏,花和凝看很久,仿佛一只鸡魂就浮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洗净供人吃食,它的衣服被人剥落,赤裸裸的坦露,它是否感到羞耻。花和想她吃的其实就是一具尸体,这个念头冒出来,吓了花和一条,背脊凛然,她跟随人的本能吃这些牲畜,从未觉得不妥,理所当然,不去深思,如今这个念头被那些挣扎的鱼一触,拎上砧板来。花和突然不忍直视,她起身,娘叫住了她,花和,你觉得尚山这人怎么样。花和忍住不适说,不怎么样,不修边幅,说话粗声嘎气,浑身泥土气。娘说,我看这孩子挺好的,为人敦厚实诚,待人也好,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花和看着井边一小簇的葫芦藓,小声嘀咕,真不晓得爹怎么看上你的。娘继续说,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镇上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有了,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毛里毛糙,想当初我嫁给你爹时才十六岁,十八岁怀的你·····花和拔下一根葫芦藓,捏到眼前仔细端详,回头她翻翻书,看看这葫芦藓有什么功效,我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娘的大嗓门突然传入花和的耳朵里,好像之前她的耳朵关起来一样,花和起身,脚微麻,说,听到了,听到了。走向房门的时候,看到站立在桂树下的明也,明也看着花和,不躲避,不恍惚,直直的撞进花和的眼睛,撞击花和的心声,花和因着心里那只春虫在这样的目光下败下阵,像一缕急于挣出烟囱的烟雾隐进木门后,那缕烟过了一会猫在窗棂下小心的浮着,那缕烟看见明也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目光投远,站立了一会后轻轻的浮起一个笑容,然后也像一缕烟隐进他身后的房内。
饭桌上,花和的筷子没有伸向那碗温烫的鱼,她觉得那鱼在挣扎里有了悲情色彩,和人一样,她吃不下。爹说,花和多吃点,滋补保健,这鸡,我让你娘放了当归,党参,大枣。花和没说什么,筷子伸向素菜,娘一筷子夹住一块鸡肉放进她碗里,边说,明大哥,明也,你们也吃菜,不要客气。花和注视着碗里鸡肉,不想吃,小声抱怨说,怎么都有鸡皮啊,我不吃。娘瞪了花和一眼,鸡全身都是皮,你挑什么。花和没应,只用筷子拨拉鸡肉。娘看不过去了说,给我吃吧,伸出手,花和把鸡肉微挑,娘撕下,塞进嘴里边吃边说,鸡皮哪里难吃了。平常她和娘都是如此,今天花和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为娘的粗俗,她的脸腾的刷红,低头沉默的嚼着鸡肉,如同嚼蜡。花和不敢抬头去看明也的表情。
一下午,花和都窝在房里看书,写书法,她关起房门,房里是寂的,整个后院都是寂的。花和就在这寂寂里摊开宣纸,墨汁丝绸般滑入墨碟里,一支长锋狼毫,花和一握心就沉下来,姿势就有了,小时爹让她练姿势,提手腕,她是不情愿的,如今才晓得好,腕上有力,字便有了锋芒,有了筋骨,有了料峭,花和的字不像一般女子的娟秀,她的字大气凛然,一副骨架先立在那,说不出的态势气场。花和尤为稀罕赵佶的瘦金体,简直骨骼清癯,花和第一眼看见那字,便怔住了,触摸到骨,有种硌人的疼,花和临摹他画作《腊梅山禽》上的诗“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下笔需凝神定气,观摩良久,一笔喝成,整个过程要行云流水,爹的话在花和耳边又响起。一副字写下来破费心力,却不觉餍足,花和任其晾干,用陶瓷墨碗洗笔后,走到书架上选了一本杂书瘫软在摇椅上翻看起来,房里的宣纸在沉淀的光中,细细吟颂身上纹入的字。
黄昏开始步入花和镇,从江面铺洒的半江红入侵花和镇,染红杨柳,摆竹,以及规整的青石砖,它的入侵悄无声息的进行着,黄昏开始步入花和家,从瓦檐上流泻下来,蹿进花和的房里,和一排排的字和衣躺着,花和抬眼望出去时,盘子般的红日正被半含在青峰,她保持着抬眼的姿势,书页保持被翻开的姿势,窗棂保持被打开的姿势,她忘记了花和,她窝到那盘红日上,暖色和着她躺着,睡进流动的光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