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有八年没见过W了。
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班教室的时候,没多少人注意到他,因为大家在午睡。他那时的脸像刚从蒸笼里放出来一样,颤巍巍,红扑扑,不停地流汗。我从没见过一个人一下子流这么多汗,脑袋上顶着个水龙头似的。
他后来告诉我,紧张的时候他就这德行,控制不了。也难为他了,那会儿要这么吃力地与自己的脆弱抗争。我看着他一个人走到最后一排靠垃圾桶的位置,把文具盒从书包里拿出来放桌上,也没抬头,也没眨眼。
我后来问他:“你知道我那时在看你吗?”
他说:“知道啊。”
我说:“怪不得,看你都快哭了。”
他说:“还好,我用余光瞧见你有点像丹尼尔·雷德克里夫.。”
我哈哈大笑,心想,你什么眼神,但一下想通了,人家是用的余光。
W来的那天,我在那个夏天里第一次听见蝉鸣,“知了知了”地叫了好久。
班级醒过来以后,这个几十人组成的涣散小团体终于显现出某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凝聚力。所有人的眼睛都像两枚一百支光的电灯泡,齐刷刷照在W身上。
他们看着W,好像他是只猛犸象,但其实他个挺高,挺瘦,眼睛也挺大,骨碌碌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我们。
他后来在众人面前做自我介绍的,语速很快,又说得含混不清,所以我相信那会儿根本没人听懂他说什么。他叽里呱啦讲完就回自己位子上去了,然后我们把头转回去。时至今日,W在很多人心里,依然含混不清。
起先还有几个好奇心强烈的人跟他搭话,可是,当所有的人开始发觉,他是那种可以连续一星期都穿着校服的乖宝宝之后,就没人搭理他了。对那时的学生来说,选择校服,意味着选择某种庸俗的品味。
对此我倒不反感。但还是忍不住问过他:“你很喜欢这么穿么?”
他说:“不觉得它很像袍子么?”
“你喜欢穿袍子?”
“嘿嘿!”
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口齿很清楚,字正腔圆的。他可能是北方人,这个我一直没问过。他的很多事情都是谜。
比方他突如起来的“疯病”。我第一次见他“疯”,是看见他一个人绕着一棵树来来回回地转,一圈又一圈,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在旁边观察了他好久,听他一边转一边在重复说着“He disappeared”。
我问他:“谁disappear?”
他看见我在看他,突然大笑着跑开了。他边跑边喊:“He disappeared,哈哈,He disappeared!”
往后他这样的疯癫状态频出,大家见怪不怪了。但凡涉及班级成员组队游戏、学习之情形,就默认将他排除在外,偶有一些于心不忍的把他分进来,他自己却跳出去,一个人沿着操场疯跑,口里念念有词。
有次我把篮球传给队友,不经意看到W又绕着树来回转圈,我站在那,看着他穿着宽松的深蓝色校服朝远处奔跑的样子,活像一只受了惊的鸵鸟。
那时我十五六岁,第一次觉得,人与人之间是这样地不可理解。有些人自始至终都在经营着一种一意孤行的人生。
发现他喜欢哈利波特系列,缘于无意间看到他课桌上《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英文原版小说。那书开本不大,轻轻的,薄薄的,封面上鲜红色的霍格沃茨列车让人印象深刻。
那时我还没读过任何英文版哈利波特系列小说,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奢侈品。我念着封面上的“HOGWARTS EXPRESS”,就想,他看起来疯疯癫癫,却得到很多人没有的东西。
我打开书还没翻几页,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
W一下把我从他位子旁边拉开,“不许动我的书!”这次他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全班同学都听明白了。他们鸦雀无声,静悄悄看着我们俩。
我以为他要打我,但他用手轻轻往我脑袋上拍了几下,就开始哈哈大笑,他笑得整张脸都变了形,好些同学都被他逗乐了。
“对不起,我没想要拿你的书,只是——”,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个健步冲上来,用手臂顶着我喉咙把我往墙角挤。
我生得瘦弱,他人高马大,很快我就被他逼得无处可去。那是我整个中学生涯里最有失尊严的时刻。“你要干什么?”
他仍狂笑不止,人群中爆发出更为猛烈的笑声(甚至掌声)。
他问我:“邓布利多的博格特是什么?”
我不确定他的问题,“你刚说邓布利多的博格特?”
他兴奋地点点头,我看到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我接着说:“很抱歉我不是很清楚这个,实际上我想,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大叫一声冲出教室,又绕着外面那棵树转圈。
那次我被吓得不轻,要不是邓布利多的博格特救了我一命,后果不堪设想。但那天晚上放学回家打开书包,我发现里面塞着那本英文版的《魔法石》,还附了张小纸条,上面写:今天对不起啊,作为补偿,我把书借给你看,不许弄坏。
这书我看得非常慢,一个字一个字读,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问W。
其实我很怕接近他,但我已经做好准备,他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把《魔法石》扔马桶里。怯生生问了几次,发现他还挺热心。
他词汇量惊人,这点我一直没想通。他看起来根本不是那种学习用功的小孩子,我们做数学题的时候,他在外面转圈圈,我们背古诗的时候,他在外面转圈圈,我们午睡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吹自己的头发。
他就像游荡在我们紧凑生活之外的差点没头的尼克。我跟他讨论原著和电影之间的细微差别,有时也会为一些诸如“Wingardium Leviosa”的咒语怎么念而产生分歧。
那段时间,我们总粘在一起,但是小心翼翼。我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之间微妙的亲近,所以总是在人少的时候找他。
大概就连我自己,对他这样格格不入的“疯子”,都有些许不可名状的抵触。又或者,我只是不晓得如何应对众人投来的鄙夷目光。
没人知道因为这样一本小小的故事书在我和W之间所暗暗滋长起来的东西。
我把书还给他的那一天,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跟着他走到那棵他时常绕着转圈的树下。
“告诉你个秘密。”他指给我看树上的标记,上面刻着“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字样。“我相信将来这里可以通往国王十字车站。”他把《魔法石》拿出来,对着那棵树开始念:“ Mr.and Mrs.Dursley,of number four,Privet Drive,were proud to say that they were perfectly normal……”
我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他读。他读得很认真,发音也很标准。说实话,我挺喜欢他那种略微有点伦敦腔的调调。
这时候风吹过来,叶子簌簌抖动,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地叫。才读了一会儿他又突然问我:“你想被分到哪个学院?我一直很想进格兰芬多,但我缺乏勇气,分院帽什么都知道。”
我想了想,说:“明天体育课跟我们一起打球?”
他没回答我,又继续读他的小说去了。
第二天的体育课,他没加入。不过那次他没有绕圈圈,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看我们,时不时拍手叫好。
W把第二本《密室》借给我的时候,我问他:“这些英文书你从哪里搞到的?”他说:“因为这个我还跟老爸大吵了一架,但他还是给我买了,所以它们是我的宝贝,你千万不能弄坏了。”
我不知道在那么多同学里,他为什么能这样地信任我,是因为那天我回答了他关于邓布利多的博格特的问题吗?他说:“你不要把我的宝贝弄坏了。”说完,他就把他的宝贝借给我了。
我拿着那本书,想说点什么。我想问一问W的过去,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想知道他为什么绕着树转圈圈,为什么笑得那样夸张,但我什么都没问。我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讨论关于这本书的话题,他连中午吃饭都要坐在我旁边,以前他都是一个人吃。他一过来,我周围的人就走了,没人愿意挨着他。
我说:“电影里这段情节没体现,你发现没有?”
他说:“其实有,你没仔细看。”
我大笑,“我电影看了三遍,不可能没发现!”
“我看了五遍!”
我就不说话了。我发现好些人吃惊地看着我和W。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法解释的,我想我只不过大概渐渐忘记W在众人眼里是个疯子。看见他沿着操场乱跑,我再也不觉得奇怪。他的校服因为被灌了风而胀得鼓鼓的,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飞起来。
在我的生命里有很多人无故消失,W算其中之一。
在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讨论哈利波特系列,而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的时候,他却突然休学,再也没出现过。
我记得第一次看他绕着那棵树转圈,他说过的“He disappeared”,多像一句让人伤心的谶语。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他的第三本书,但我等到的是他爸爸。他来学校收拾W东西的前一天,我还和他的儿子一起讨论密室里的蛇怪到底藏在哪里。
我看着他爸爸一件件把他的东西收进书包,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掉。就是这样一个爸爸啊,给W买了那么多的哈利波特系列英文版。我想问他W怎么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们的问题还没讨论完,但我只是看着他噼里啪啦往包里塞东西。
他走出去以后,我对身边人说去上厕所,其实一直远远跟在他爸爸身后。他把W的书包背在身上,骑上摩托,一溜烟不见了。我觉得他带走了好多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W是不是被囚禁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关进了阿兹卡班,永无天日?后来我经常一个人去看那棵他绕着转圈的树,去看上面刻着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想他也许真的到了国王十字车站。
我站在树下,仿佛听到火车的轰鸣。
他消失后,很快就被大家淡忘了。我试图联系过他,但发现,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如果不是因为他曾经借给我他的宝贝,不是因为我时常能看到那棵树,有关他的一切,他也迟早会从我乏善可陈的记忆中被抹去。
如今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已经结束,全世界范围内的哈利波特狂潮余温不减,图书不断再版。对于我和W来说,邓布利多的博格特终于不再是秘密。
我曾经想过要借一下老邓的时间转换器,拨回到他逼我至墙角的窘迫时刻,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后来想,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没法阻止我们成为朋友。
因为就算时间可以重来,人生也还是一样。
不知道这些年,W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变勇敢,有没有再关注哈利波特系列。要是有一天你看到一个绕着树转圈圈、笑起来特夸张、跑起步衣服就胀得鼓鼓的男孩,请帮我问一问,他是否进了格兰芬多。
(完)
作者:陈家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