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条河,后安汾洪河,那是条人工开挖的河,一直在吵杂的人群中安静地伴着一代又一代的孩童成长。
小时候,我们所有的快乐都在河里,那时的河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每到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扫尘。扫尘之日,全家大大小小总动员,打扫房屋、庭院,擦洗锅碗,拆洗被褥,所有的大件小件,大人们都要挑到河里去洗。不管天有多冷,我们都会跟着大人们一起来到河边,在寒风里裹着不合身的衣装,蹲在河岸边看着小鱼小虾小蝌蚪玩耍,在盼着春节的同时,还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盼着夏天到来。
夏天来了,整条河都欢腾起来,白花花的河滩上,码晒满白花花的地瓜片。那时正是家家户户地瓜大收挖的时候,人们把地瓜刨切成片,晒干,捣碎,储藏大缸里,或当猪食,或食用。山坡头,我和小伙伴们坐在树荫底下,嘴里嚼着一根不知名的草茎,紧紧盯着草坪上嘴馋的牛群,黑黝黝的小手臂挥舞着从坡上折来的芦苇杆,欢乐的笑声溢满空荡的坡野。暑气终于在等待中慢慢退却,太阳收起灿烈的光芒,拖着疲惫的步子登上归家的路。早上滋润乖顺的地瓜片也早已被阳光吸干最后一滴水分,扭曲着身子耷拉在河滩上。小伙伴们拿起扫把和用铁丝绑成的耙子,吴越同舟,齐心协力把地瓜片扫成堆,装进饥饿的大箩筐。收工完毕,满身热气汗味的我们,如一群饥渴的鸭子,噗通噗通全扑进河里,打闹着,欢笑着,激起的大朵大朵水花卷走了一天的脏热,留下了整条河的清凉和欢乐……
最后一丝暑气随着太阳的归山而消逝,一弯月牙在小河尽头笑吟吟地看着这群不安份的家伙。田里农夫归家的脚步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听见强仔妈妈呼唤强仔回家吃饭的声音,他慌忙从水里钻出来,那件不合身的裤衩不知何时已被河水冲掉,花白的屁股在月光底下亮得刺眼,男娃们便一片东倒西歪地哈哈大笑,女娃们都羞涩地捂着嘴巴把头扭转一边……
渐渐,身子累了,声音哑了,笑声蔫了,肚子饿了,喉咙渴了。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渐次响起,大家陆续上岸,男娃们用毛巾一围,唰地一下换上裤衩,女娃们躲在芦苇丛里换好衣服,出来一看,都是大朵小朵红红绿绿的大一码的花裤衩。安静下来的身子感觉严重脱水,不行,太渴了,几个人转身返回,用小手捧起清清的河水喝了几口,一阵清凉顺着口腔食道沁入心脾!拎着换洗的裤衩和破了几个洞的旧毛巾的我们,如杠着战旗挑灯踏月凯旋而归的童子军。
夜色阑珊,整条河恢复了一天的平静,河水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着,粼粼发光……
日落日出,月盈月亏,小伙伴们渐渐长大,不再男女同伴一起玩澡了,身边的异性只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长大后的我们,来到河边,不仅仅是洗澡,经常会有坐在河边出神的身影,小河成了能够承载我们所有喜怒哀乐的去处。小学毕业那年,考不上万中的我坐在河边哭得稀里哗啦。
河上有座桥,桥有两层,第二层是机房,控制桥底的闸门,闸门水流湍急,声势浩大。这座桥连接着后安南北的交通,我家住桥南,学校在桥北,上初中后,每天上学,必从此桥经过。每次经过桥时,听着桥底闸门隆隆的流水声,瘦瘦弱弱的我总会心潮涌动……。这桥,我再熟悉不过了,初二时,学校举行作文比赛,我的一篇《家乡的桥》获得全校一等奖,得了一本上了锁的精致日记本。领奖那天,我乐开了花,坐在河边哼了一下午的歌儿。至今,日记本还在,那锁,也在,虽然生了锈,但我还会时常打开。
那年夏天,凤凰花开一树一树的红,我考上了中师。领到通知书的那天黄昏,来到河边,天边余霞成绮,我泪流满面,水波荡漾中那张模糊的脸,全是欢乐的喜光。老师,是我自小的一个梦想,我实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梦想,我要和我的河分享!
师范三年,每个暑假,我、燕子和花儿经常一起穿着在裁缝店裁剪的连衣裙,去后安早市逛逛,买几样喜欢的小吃。十几岁的少女,穿着好看的长裙,眉目清亮,神清气爽,招摇过市,你会感叹,如此二八佳人全都得益于这清清河水的钟灵毓秀。我们最后的驿站总是河边,在河中央挑几块大石头,坐下闲聊。主讲一般都会是燕子,我和花儿是忠诚的听众,燕子有动听的音色和迷人的嘴唇,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小故事,都绽放成朵朵莲花。师范第二年,燕子恋爱了,那个暑假,她又拉着我坐在河中央的大石上,河水在畅快地呼吸着,岸边是疯长的芦苇,狗尾草在风中摇曳,清风拂过长空,朵朵白云飘荡着少女的心事。燕子告诉我那些美丽的心动时,只见她“一双瞳人剪秋水”,灿若星辰,她撩起裙幅,美丽的小腿在河水里随意摆动,激起的水花都是她欢快的音调。我满脸羡慕,心生向往,想起藏在心底的那个俊秀的少年郎,满脸羞红,我也想告诉她,但却低眉垂眼,欲言又止。
不久,来不及大声说出来的初恋夭折了,我在河边,伤心的哭了很久很久。泪水一滴一滴落进河里,被携东去祭奠我生命里的第一场情殇。
毕业了,燕子在海口一所幼儿园当老师,花儿也远走无踪。而我,又回到了家乡的那条河,每天经过那座桥,到河北面的学校当老师。满心欢喜,终于可以手执教鞭,被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少男少女恭恭敬敬地称“老师”,身为师长的欢喜足够填补我青春中所有的伤痛和迷茫。在桥上往往返返了几个春秋,渐渐地,河水不再以往那般清澈,偶尔还会有悲痛的事故上演。我会在教室里对着河流的方向追忆河水的欢乐和美好,同时又时刻叮嘱我的学生千万别去追寻这份欢乐和美好。这不再是给人欢乐的河,所有来自河的美好都只停留在记忆里了。
逐渐,没人游泳的河水是安静的,但也无比孤寂。它流经的地方,老屋子里依然有人住,它流得很慢很孤单,河面上有时会起风。
我还是经常去河边走走。爱你的人娶了别的姑娘,你爱的人成为人夫,工作上遇到瓶颈,生活中有些焦虑,伤心的,欢喜的,郁闷的,畅快的……只要你站在河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迎着轻轻拂面的河风,你就会明白,小河头顶的这三尺天空,是谁的寂寞,谁的繁华和谁的天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有轰轰乱响的机器抽河沙,河里的沙子一车一车被运走,河两岸的楼房一栋一栋建起来,河滩上的植被成片成片地坍塌,随着混浊的河水东流向海,河面逐渐开阔得无法逾越。干旱时,河底裸露出褐黄的筋脉,下雨时,河水泛滥成浑浊的血液。绿草成蓑、白沙如玉的小河变成了一条诡秘的巨大沟渠,两道河道围困着一汪浑水。再也没人敢去河里游泳了!人们猜不透这汪浊水里都生长着些什么生物,只有电鱼的渔民和岸边的垂钓者,才知道水里还苟且残喘着些许鱼虾。
泛滥的河水冲走了河里的一切,还好,生长在河道上那几棵坚韧的芦苇和狗尾草勾住了时光……
现在,镇上人多车杂,逢年过节,桥面总会堵车,南北交通不畅。每到此时,烦躁的人群在桥上叫嚣,泛滥的流水在桥下喧哗。这桥,必须改造。改造,就得拆桥。当这座桥轰然倒塌的那一刻,我心里说不上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只是有股情愫如那股烟尘在半空盘旋,久久不能消失……
可喜的是,改造桥面之前,两边河道已开始修整,沿着河道新修的两条水泥路,一直向东延伸至小海的入海口处。每天,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牛羊归棚时……住在河边的村民总会在用完晚饭后,三五成群去河边散步吹风。此时,西天晚霞似锦,田野里长势喜人的蔬果正和天穹深情对视,远处炊烟如梦,从容又沉寂的河水静静地向东流淌,偶有几艘出海的渔船从河面划过,哒哒的马达声吸引着河岸上散步人们的目光。“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走在河道上,脑海里全是《诗经•国风》里的画面。此刻,也只有此刻,你才感觉失了欲,来了心,个个都是烟火神仙。
每次回家,我都会和父母亲一起去河边走走。他们现在的生活是散步和闲聊,白天,去东家坐一下,去西家聊一会,傍晚,去河边走走。母亲步履蹒跚但精神抖擞,父亲动作缓慢而干净,他们是在河边隐身的人群,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如何变更,不知道什么是时光流逝,什么是人生理想,人为什么活着,什么叫人生规划,这样哲学的问题和那些大的概念,本属大江大海,难与小河小渠沾边。种田、打鱼,生儿、育女,他们一生都围绕着这条河周转,河水安放了他们的全部忙碌,简化了他们的情感,柴烟悄悄熏透了他们的容颜。他们自顾在河边低着头干活,等孩子们的影子慢慢变长,他们才抬起了头。可抬起了头却弯下了腰……
又是年关将至的时候,归乡的人多了,改造修整的桥又堵上了,河风嗖嗖地吹,很冷,河道远处没有人,一派空荡荡!
等春暖花开,微风轻扬时,我要带着珩儿跟随父亲,绕过村口迷路的黄狗,避开屋后拱槽的黑猪,闪开树下觅食的鸡群,去河边散步。我想,父亲一定会欢快无比,珩儿也一定喜欢万分……
横跨汾洪河上几十年的那座桥,倒塌那一刻,一个时代过去了!
在建中的新桥,意味着新的后安在崛起。
汾洪河两岸旖旎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