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

一

从成都西去，越剑门，过广元，跨青木关，便入甘肃地界第一站：陇南。

正是秋风起，雁南飞，天转凉的时节，蜀地青山也是退尽嫩绿转向苍青，而一路西去，苍青也逐渐退尽，唯余苍黄。

中国西部是自成格调的组歌，它远离大海，自然不会有大海的旖旎；它偏居大陆腹地，少雨多旱，没有甘霖的厚爱，自然不会有水做的多情。然而，它多山，辽阔，歌声里总是激荡着旷远、寂寥、雄壮，让人荡气回肠。

蜀地之山多秀美，春日嫩绿，夏日青葱，秋日金黄，冬日里还能留有几分苍翠。且有山必有溪流潺潺，飞花溅玉，素湍绿潭，常令游人忘返。青山总是连绵不绝，群山出峰，峰峦叠秀，把山之姿态呈现殆尽。陇地之山全然不是这样。

山不高，连绵不断，起伏跌宕，土层瘠薄，留不住水，当然留不住树，甚至涵养不住小草，裸露着山体，嶙峋了土石，夹带着沟壑，土黄而直接地示人。没有伪饰，就是一个在土里挣命多年饱经沧桑之后袒露上身的汉子，沉默不语，然而不失力量。

没有山峰，连绵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低矮的山峦，不断的延伸，望不到头，像魔术师手中抖出的带子，谁也猜不到哪里是尽头。

树与草都显得金贵。远的是山，近的是平地与村落，时而会有树站在那里，极细极矮，叶片都小的可怜，衬得大地都苍凉。

陇东南常听到秦腔，生硬而高亢，直直的喊出，抛向天际再回来。伴奏的多是竹板、鼓声、二胡，歌者并不装饰，亦少动作，然而脸上表情丰富，爱恨情仇尽在不动声色之中流露。秦腔是不屑于讨好观众的。听不懂，只觉得和山峦、大地是吻合的。

二

沧海桑田用在这里恰如其分。

时光的印记留在石窟、彩陶、古战场、寺庙、断壁里，先民的生活可以上溯到8000年前。

麦积山形如麦垛，兀立于群山之中。无峰，顶平，四面绝壁裸露，栈道在绝壁上呈之字蜿蜒而上，佛祖在绝壁上俯瞰众生，悲天悯人之神情没有因为风化与时光而改变。绝壁开窟，形如蜂巢，与云冈不同的是，它是民间集资塑像，从后秦到清，1600多年，不断开凿完善。远望麦积山，让我们想起另一个盛极而衰的王朝：斯里兰卡的狮子岩。那亦是一个孤独的空中宫殿。它们，一个留下王朝的奢靡盛大让人缅怀，一个留下虔诚的塑像供人瞻仰，各各不同，丰富了大千世界。

佛在这里可叹可亲。北魏塑像秀骨清像，宽衣博带，名士气韵，六朝风范，秀雅高贵，富有书卷气息；宋代塑像细眉长目樱桃小嘴，人间烟火气弥散开来，邻家美女一般。后秦时期的塑像则衣袂飘飘，其西域浪漫风情惹人流连。

甘肃之地随处可见冠以江南的景区，这里亦被誉为“陇上江南”，其实与江南相去甚远，只不过麦积山四周有葱郁的树木而已。而我以为，不必与江南相提并论，西部的美就是决绝而孤傲的。

彩陶让甘肃有了绚丽之极的颜色。

丝绸古道三千里，黄河文明八千年，伏羲女娲的诞生之地，彩陶器具绚丽多姿，见证了先民伟大而久远的足迹。

仰韶时期的鲵鱼纹彩陶瓶造型朴拙，像极了一个稚气孩子的信手之作。鲵鱼头部如同婴儿头部，斜斜的看着人们，大而有神，伸出憨态可掬的爪子；大地湾时期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萌翻观者。少女留着整齐的短发，长鼻子，单眼皮，小嘴巴，眼神镂空，全身花衣纹饰，仿佛穿越水草丰美的原野来到现代，懵懂的眼神无辜而惊讶的打量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留在她身上的朴拙、原始、天然，散发出惊人的美的力量。

彩陶器型完美，令人惊叹。纹饰的多变让我们一睹先民的生活足迹。从形如马奶子的三足器具中捕捉先民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从鱼纹、太阳、芨芨草的图饰里，看到了先民与自然的和谐栖居。黑与红的色彩创造出多变的世界，那是人类第一缕文明的曙光将世界照亮。

三

黄河孕育了中华文明，黄河经历沧海巨变，黄浊的河水诉说着时间的故事，窄窄的河床是她疲惫的身心。黄河石林刀削斧砍，与黄河河湾一起吟唱西部苍凉之歌。

去石林的路震慑心魂。

公路时而曲折多弯，时而笔直宽阔，不变的是两边的山壮丽绵延。没有一根草一棵树，一个又一个山峦逶迤而去，层层叠叠，构成繁复立体的巨型山水天然盆景。

石林入口有一个观景长廊，俯瞰石林全貌，自然的伟力把路途的山峦拉长削砍，造出深深的沟壑，造出锐利的峰棱，造出深厚广袤的石基，造出经历风蚀雨刷的石壁，如聚如簇，如剑如刀，高与天接，天蓝林黄，与河湾呼应。黄河河面划着羊皮筏子，缓慢而行，石林峡谷走着驴车，驴子狠命的爬着上坡。时光倒带，日子模糊了节奏，悠远了时代。

龙湾是一个宁静的村庄，也是一个陇地的异数。这里没有黄沙漫天，黄河温柔的拐了三道弯，把村庄揽在怀里，村里瓜果飘香，苹果压枝，把秋都坠得沉甸甸。沟里到处铺满坠落的红枣，晒坝弥散着枣子的甜香和苹果的芬芳。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龙湾在黄河的厚爱中恬静入梦。

四

秋日的崆峒山是让游人惊艳的。

崆峒的奇特在于：孤峰兀立，峰上有台；台上建寺，四面抱树；峰层叠而上，寺错落而卧。从中台仰望，峰寺逶迤而高去，绝壁壁立而青葱，正是秋天斑斓之时，深绿叠着黄绿，明黄叠着浅红。依天梯而上雷声峰俯瞰，海拔不过1000多米，偏偏云蒸霞蔚，把山势染成仙境。直至香山之顶，俯瞰众山和中台，殿宇飞檐，屋瓦青黑，斗拱富丽，玩具一般大小，藏在群山树木之中，好看。

秋的山林妙在色彩，树叶明黄，洗去山林的老气横秋，把它唤得轻灵起来。偶尔秋阳眷顾，从叶中筛下光影，拉出长长的光线，那时，山林犹如少女，俏皮的歌舞。这里因黄帝问道广成子而闻名天下，又因始皇到此而名声大噪。皇家的恩泽只是暂时光临的雨露，更多的时候山林寺庙自在于天地之间，道法自然，清静无为自成天。

想来崆峒派也该如闲云野鹤一般修行练功吧？不过，江湖，很多时候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