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了一个树洞。
我是在图书馆背后的小树林里,在一棵普普通通的橡树下,不经意地发现它的。拨开杂草,洞里幽黑不见底。仅仅是因为没有危险的预感——从小到大没有一点儿冒险精神的我,登时身心化为好奇孩童,并无过多迟疑地钻了进去。
匍匐前进了一小会儿,一片柔和的光明落在我眼前。我意识到那是出口。
钻出洞口,目之所及尽是葱茏绿意。我抵达的又是一片树林,然而我确信后者与前者是迥然不同的。
风轻盈而爽朗,如同自由的旋律在空气中飘漾。满地芳草萋萋,耳畔鸟鸣啁啾。头顶上蓊郁的树叶,被恰到好处的日光映照出略显透明的绿色。
一种钢琴曲的旋律——类似于埃里克·萨蒂的《裸体舞曲》、《玄秘曲》,或者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 第一乐章》——这样的旋律,在意识的纵深处嗡嗡作响。不止是琴音,连小木槌敲击钢丝弦、引发其周边的一小块空气的振动的细微响声,亦是那么清晰。宁静,典雅,仿佛也弥漫着宗教意味的神圣。音符碎成细屑,继而拼凑成这样的画面——散落在琴房窗前的茶金色尘埃;静寂的图书馆,被时断时续的风吹起的白色窗帘;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不知从哪条走廊传来的嬉闹声与脚步声,似是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
胸口充盈着某种炽烈的感情,但我无法将其诉诸于语言。尽管满怀困惑茫然,我却微醺似的,沉浸在这不可言喻的情绪里。精神与寰宇达成某种奇妙的平衡。
我随意坐下,惬意地眯上眼睛,在温煦的空气里平静地呼吸。
有一个声音轻轻把我唤醒。“来聊天吧。来聊天吧。”那声音仿佛是融进了风里,毫无突兀之感。我微微感到惊奇,睁开了眼睛,“谁在说话?”
“我。我是车前草。”
一株自称车前草的植物摇晃着自己绿色的穗向我示意着。
“噢……多亏了你,我第一次知道车前草是这个模样的。”
“我以为会来图书馆的人都是有知识的人。”又有野草开口了,我认出它是马齿苋。
“我对植物不甚了解。”
“这是常识吧。”
“不过我知道你叫马齿苋。”尽管纯属偶然。
马齿苋把身子歪向刚才说话的车前草:“看吧,我的知名度比你高。”
车前草不予理会,继续对我说:“你来图书馆,读什么书?”
“没有。我不喜欢在图书馆读书。我只是无聊,来看看图书馆有多大而已。”
“那你喜欢在哪儿?”
“自己的书桌前。读只属于自己的书,很安心。”当然,最好是舍友们都不在。
“看来你还是喜欢读书的,是吗?”这是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是橡树在发话。一棵相当年长的橡树。
“是的,非常喜欢。”我仰着脸,骄傲地回答。
“我们欣赏爱读书的人。”老橡树对我表示认可。
橡树下的紫花地丁说:“分享一下你的收获吧。”
“你们想听我读的书?”
“是呀,什么都可以。”
“我喜欢诗歌。”“我强烈推荐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滕王阁序》可谓精品啊!”“阿摩司·奥兹!我果然还是好这口。”“阁下认为《徒然草》如何?”“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聆听赫拉巴尔的午后……”
现场格外嘈杂,气氛热烈。我兴致盎然,高声说道:“那我就给你们念一首唐诗吧。《赋得古原草送别》。正好应景。”
草木诸君旋即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倏然间氛围变得庄严肃穆。
我惊叹于这妙不可言的氛围,不禁莞尔;微微眯起眼睛,漫溯在《赋得古原草送别》的意境里。
我朗诵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噢!这可经典了!”“多么迷人的意境啊……”“不错呀,既咏草又寓情。”
见草木们纷纷各抒己见,以摇晃身姿的方式表达欢喜,我的内心充满了欢欣鼓舞,洋溢着一种近于甜蜜的幸福。
“阁下的情感颇为真挚,似乎饱含哀思……”
“你是如何理解这首诗的?”
“我嘛……我认为,诚如刚才狗尾巴草君所说,这里包含了两个主题。野草遍布荒城古道,自由滋长,生气勃勃;那青草的芳香,清新之余又有几分独立于世的凛然和除不尽燃不绝的野性。
“其次,这荒草萋萋的景致弥漫着别离的惆怅。我不禁做此想象:凝望着行者渐远的背影,前来送别之人心中必定满怀忧愁吧。远去的友人何时再回来呢?从此以后,彼此近旁是否还有知心好友呢?然而,不管有无人相伴,身边没有彼此的存在总是教人落寞的,毕竟每一位友人都是无人可替代的啊。”
“好深情呀……”
“看来你也尝过离别之苦吧。”
“再来一篇!再来一篇!”
“诶,有好些好书好句我都还没能背下来呢。要不这样吧,我下次来的时候,把推荐的都带过来念给你们听,可以吗?”
“如此甚好啊。”“悉听尊便。”“只要阁下能为我们带来精神食粮……”
从此之后,我时常往树洞这边来——背着装满书本的背包。《银河铁道之夜》,《赤壁赋》,《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树上的男爵》,《堂吉诃德》,《旧制度与大革命》,《夜之国的库帕》,《情书》,《鹭与雪》,《青春咖啡馆》……我怀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热情,亟不可待地向草木诸君分享悉数我钟爱的作品,不厌其烦地为它们朗读一段又一段美好的篇章。说来也怪,若是为自己而念书——不管是无须进行思考地背诵的时候,还是付诸情感地朗读的时候,我都会很快感到口干舌燥,甚至烦躁厌倦。但当我为别人而开口时,连续说上好几个小时也浑然不觉疲惫。这到底是为什么?
唔,答案或许已从我的问话中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问题出在“关注点”上——表述为“目的”也未尝不可。背诵或练习朗读,都是自己个人完成的过程,一般来讲是无需顾忌他人的看法的。然而,口头上的聊天、辩论、演讲等等,都属于沟通交流的范畴。我作为参与交流的其中一方,于是这种交流要求我思考,继而表达。思考的结果是让语言具有内容(价值),让表达产生效力;表达的目的则在于使对方了解我的想法,接受我的观点,甚至有的时候是在有意地塑造自我形象。这么看来,所谓的“为别人”,究竟还是“为自己”啊。两者的区别不过在于是否具有目的性罢了。不为利益所驱使的,索然无趣;为利益所驱使的,则可以全身心投入而不知疲倦。我不禁感到悲哀,原来标榜“无用”、拒绝功利的自己,早已在潜意识中深深埋入了功利心的种子。功利无错,没有人不需要它,没有人避免得了它,错的只是自命清高、自我陶醉的我自己而已。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着目前这件事呢?
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
若有人为我叹息,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念完华尔华兹的一段诗,我随即陷入了沉默。
“……孩子,你流泪了?”
头顶传来老橡树的疑问声。
我倏然一惊,发觉脸上有湿润的痕迹。我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啊,真的是眼泪呢。我一眨眼,蓄在眼眶里的炽热的液体旋即掉了下来,像散落的珠子。难以言喻的情感,如洪水溃堤般地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颤抖着,抽噎着,泪水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为什么?
我仰起头,困惑地看着老橡树。
“我……不知道。”
“你说,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吗?”马齿苋的语气非常吃惊。
“……嗯。不知道,为什么。”
“哭泣是因为悲伤。”决明子发出哀叹般的声音,“阁下缘何悲伤?”
“嗯……我想想。”
我用力地阖上双眼,视觉范围内一片金灿灿的颜色,很是亮丽。眩晕感冲击着我的大脑。万籁俱寂,草木诸君都静默着,等待我的回答。
啊……怎么办?从何思考?从何追问?
……音乐,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音乐,似远似近的,像是乘坐夜间列车时脸上掠过的晦暗不明的光影。那是钢琴的琴音,我听过的。它又响起来了。
不……似乎不是这样的。它其实始终都在响着,始终都在无限循环着,只是我没有觉察到而已。
不是从哪里传来的,而正是植根于我的意识的。
我的灵魂始终与这样的旋律相伴着、交织着。
——这样,静谧的,孤独的旋律。
“我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有觉察,不,是一直不愿意觉察。
“我只是,只是想要有谁来听一听,只是想和乐意听的人分享而已。
“如果没有人听,就只能放在隐蔽的地方了。
“隐秘的地方?自己挖掘就可以了。比如树下。这样就有一个树洞了,只有我知道的树洞。既然可以一直往下挖,那就干脆挖出一条道吧。通往什么地方好?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就好。通道的尽头是什么?一定是明亮的,温暖的,如梦似幻的。”
钢琴曲依然在静寂的时空里回响着。遥远得仿佛来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