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家曼曼上班的地方,地上全都铺着红地毯,一直铺到她办公室,鞋底都不带脏的。食堂吃啥饭知道不?顿顿都是大鱼大肉,有的肉咱压根就没见过。上次那车看到没?那是专门给她配的专车,只要出门就坐车,一步路都不用走。住的地方也是啥都有,什么冰箱洗衣机空调啥的就别说了,还有好多电器,都是高科技,你要没文化还真不会用……
村子的南头有一片硬化的水泥地,本来说是要安装健身器材的,谁知到最后只在正中间装了个乒乓球台就偃旗息鼓了。不过这也正好遂了乡亲们的愿,于是这个带个板凳,那个拿个马扎,开始以台子为中心向外辐射,形成了全村最大的信息交流网。其中台子后方偏左有个躺椅,那便是老许的坐骑。老许每天雷打不动地都会出现在这里,上面这段话就是他每天的必说项目。如果恰好有小孩子在周围,他还会顺便在他们似懂非懂的神情下教育他们一番,不停地叮嘱他们要好好读书,告诉他们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不过这几天在躺椅上可见不着老许的身影,因为他正忙着帮老忠家掀旧房子。老忠是他同村本家的兄弟,两个人从光屁股一起玩到现在年过半百两家依然互相帮衬,可谓是比亲兄弟还亲。这几天每天一大早他和妻子就赶过去,收拾的收拾,做饭的做饭,一刻也不闲着。不仅如此,他还喊自己的儿子大林一有时间也来帮忙。
“不要让大林来了,出一趟车累死累活的,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别折腾孩子!这房子都掀完了,等建筑队来了,全包,咱啥都不用干。听到没?”老忠“浜浜”地砍着砖,朝着对面同在砍转的老许喊道。
“那他也得来。曼曼要不是忙,我也得叫她来。”老许换了一块砖,头都没抬一下。
“嘿!”老忠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是我说你,别给我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大林和曼曼都不准来,来了我也赶走!”
老许没再搭话,手里的动作却越来越快,猛力砍着一块又一块砖上的水泥结,仿佛砍着当年那一度认为跨不过的年月,仿佛又听见老忠当年就说的这句话。
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夏天,只不过因为累计三年的干旱,比现在要热得多。当时大林从初中辍学想要去学开车,曼曼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妻子由于长年劳累腰疼得躺床上动不了,需要马上做手术。而自己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看着地里蔫的蔫死的死的秧苗,只能无力地蹲在地头。老忠就是在自己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找来的,他说了句“就知道你在这儿”,然后塞给自己一叠钱,转身就走。那时,他承包的石料厂才刚刚起步,正是用钱的时候。况且之前承包地时找他借的钱还没还清,怎么好意思再借?可等自己追上去还没开口,他就甩了一句和刚才几乎一样的话——别给我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该干嘛干嘛去……
建筑队是两天后来的,老许是三天后又躺到躺椅上的。他摇着蒲扇,想着老忠说自己犟。犟就犟吧,啥都不干地吃了一天闲饭,说啥自己也不过去了,除非有活干。下午的阳光褪去了炙热,在风的参与下甚至变得温柔。他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家长里短,把扇子盖到肚子上,迷迷糊糊地眯着眼。在听到一声“打起来了”时,他差不多正要睡过去。
“谁打起来了?”他睁开眼问了句。
“哎呀老许你怎么还在这?老忠家和老万家打起来了!听说是因为房子的事……”
听到这个回答,他的困意瞬间消散,把扇子一扔,起身从路边抓了一根木棒就往老忠家跑。街面上的人已经散了,他一进院子正看到老忠在擦胳膊上的血。他二话没说,把木棒换成铁锹就跑去了隔壁老万家,却看到老万两口子也都挂了彩,一个在擦鼻血一个在擦嘴角的血,看着伤得比老忠要严重。他抓铁锹的手松了松,扭头又返了回去。
“他娘的!明天我就去告他!平时装得老实巴交的,这会儿还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老许,你来得正好,你等下先给曼曼去个电话,就说她老忠舅被人欺负了,她怎么的也得给她老忠舅伸冤!”老忠已经把胳膊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老许看着他完好无损的胳膊,开口道:“咋回事还打起来了?”
“他没事找事,说我占了他家的地儿!”老忠摆了摆手,“你别管这个了,你就记得先和曼曼打个招呼就行。”
“你下手重了点吧?”老许担忧地说,“别到时候人家一验伤,咱有理也变没理了。”
“什么有理没理的,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找曼曼说。诶,刘师傅,要不先停几天,你也看到了……不用!不用掀!处理完这事咱照常上工……绝对没问题……对,很快……放心吧……”老忠说着就去招呼建筑队的师傅了。
老许看着没啥事就也回了家,坐在电话机旁犹豫了好久。自从曼曼毕业后到了县里法院工作,就不断地有人上门来找。每次他都拒绝收东西和打电话,然后说一句法院肯定会秉公处理的。不过这次,他最终还是给曼曼打了个电话。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告诉她明天老忠会去法院,让她招呼着点,断案时千万记得要公正。
对,就是公正。老许总是想,如果那年能有一个公正的判决,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
那年,那个畜生,老许觉得这名字才符合他,他不配叫妹夫,或者曼曼的爸爸。他是在什么时候出轨的,不得而知。小云回来后说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最后一次回来就是这几天,回来就说要离婚,还把小云赶了出来。老许气得七窍生烟,一边骂那个畜生,一边又指着小云,骂她不早说!当天下午老许就找了车过去拉小云的东西,结果那个畜生家大门上锁,一连去了好几天,根本没见着人。
秋天一直以来都是老许最喜欢的季节。看着地里的庄稼都来报恩,他就知道一年的劳作没有白费,即使起早贪黑的忙碌也磨消不了他脸上的笑容。他总是默默计算着粮食的价格,想着可以给这个家,给家里的每个人都添置点什么东西。所以当满心欢喜的他接过法院送来的起诉离婚通知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懂法,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好人去告坏人,哪有坏人告好人的道理?
不容去理解,他就踏上了作为妹妹的诉讼代理人,一次次跑法院的道路。妻子的腰就是那个时候累坏的。她一边要照顾年纪还小的大林和快要临产的小云,一边还要去地里收庄稼,再一袋一袋地往房顶背。而他在签了好多次字,又从庭上到庭下往返了很多次,原以为会得到一个公正合理的判决结果时,谁知最后却只得到了双方因婚前了解不深,协商一致自愿离婚的结果。对那个畜生的出轨只字未提,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只字未提。
老许又急又气,小云也在家哭得死去活来。曼曼就是在老许又去法院说理的时候出生的。家里一下变得更加忙碌起来,没有人,也没有人有时间去照顾小云的感受,甚至她到底啥时候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安眠片也不得而知。她就静静地闭着眼躺在那,像月子中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后来老许才听说原来那个畜生家有个亲戚的亲戚在法院工作,应该就是负责离婚案的其中一个。
自此,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找人帮忙,颠倒黑白这几个字像钉在老许心上的钉,有了血肉长年累月的滋养,一直狠狠地往他的心底钻了又钻。
也难怪曼曼总是说,自从她工作之后,自己和她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公正。老许每次都用呵呵一笑来掩饰那股时不时泛上来的心酸。
老忠是第二天正吃晚饭时来的,进门坐下就开口问道:“昨天你给曼曼打电话咋说的?”
“就说你今天过去。我正准备吃了饭过去找你呢,咋样,法院咋说的?”老许放下碗,抹了一把嘴。
“你这说话怎么老是抓不住重点!”老忠斜了他一眼,“人法院说,说是要搞什么方便群众,要拿着案子下乡,办巡回法庭啥的,具体我也不懂,总之就是不用咱们来回跑了,人家直接派人过来现场调查。”
“这敢情好啊!咱去一趟县里也不方便,这就在家等着,这太好了!”
看着老许同样打满褶子的脸上逐渐绽放的笑容,老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老许看他有话,忙又问道:“咋了?”
“政策好是好。”老忠这才放慢语速开口道,“可这屁大点事就不用专门来了吧?今天我见曼曼了,哎呦,忙得很啊!这点小事可不敢再折腾孩子了!”
“嗐,她天天都是忙忙忙。那她干这一行,那就得好好干,有啥折腾不折腾的,你别操心她。”老许又端起放下的碗,把最后几口汤喝了个精光。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再打电话问问曼曼,看能不能直接判了?”老钟看他放下碗,试探性地问。
“直接判?那咋能行!”老许瞪大了双眼,“就算要判,那也得讲究个证据。我听曼曼说过,不管啥案子,那必须得都提交资料证明啥的,他们才能公平公正断案。就像以前那包青天,那他断案也得……”
“这个我当然知道。”老忠打断他,挤了挤眼,“可是现在这情况不是不一样了嘛,有咱大外甥女在,肯定各方面都好说话。再说了,也省得他们跑一趟。”
老许顿了几秒后将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而后又突然前倾,低声问道:“你不会真的占了老万家地吧?”
“谁说那中间的胡同是他家地了?你去看他家宅基地登记证上有没有?”老忠的声调越来越高。
“那你家证上有没有?你家证上有的话,那咱占理儿,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没有曼曼在,法院也绝不会把白的说成黑的!”
“又不是让你断案,你倒成法官了。”老忠挪了挪屁股,“这地是谁家的,那还不是法院一句话的事?我也不扯那些没用的了,就问你帮不帮这个忙吧?”
“那要都没有,那你两家得商量着来啊。”话到这,老许已经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就别说咱村了,就咱这一片不都是这样办的嘛。咱不能自己就说占就占吧?”
“你也看见了,他家连个院墙都没有,有啥好留胡同的?再说了,我又不是全占,到以后就算他家盖房子也好垒院墙也好,那也还是有距离的。”老忠连说带比划,“我这房子主要人家给设计了个样式,就差那么点,不然就不好看了。”
“那,要不换个样式?主要这事吧,咱真不能这么干,你说乡里乡亲的……”
“不是,你这话啥意思?”老忠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不帮,是这意思不?”
“不是说不帮,可这就算和曼曼说了,她也不能作假啊,不能因为咱是她舅,就让她……老忠,老忠!你听我说完……老忠……”
老忠走得飞快,到大门口也没拉住。老许转身回来,就看到妻子在院子急得直跺脚:“别人不帮也就算了,老忠能是别人?这么多年了,人家咋帮衬咱的,你心里没数?你真是昧了良心了!”
老许瞪了她一眼没说话,蹲西屋门前“吧嗒吧嗒”地开始抽烟。西屋是小云做姑娘时住的,出嫁后每次回娘家也都是住这个屋。那年,她只身一人挺着怀孕八个月大的肚子回来,直到走,也是一直住在这个屋。
掐灭手中的烟,他起身打开西屋的门,拿起桌上的毛巾在小云的遗像上慢慢地擦着。这张相片还是她姑娘时照的,笑得很灿烂。老许总觉得,如果小云还在,看到曼曼这么有出息,肯定比这个还要笑得更厉害。而现在,就算她看不到,也总该记得回家的路,总能听到自己那一遍一遍夸曼曼的话吧。
他忽然又想起那年曼曼高考报志愿时的情景:
“大舅,你想让我学什么专业?”
“要不,学法吧。”
“法律?为啥呀?”
“因为大舅想让你当个包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