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最会骗人。它把清晨的露水涂成金色，让我们以为那是一辈子的宝石；它把黄昏的霞光拉得老长，让我们误以为握住了一世的温暖。我们在它的魔术手下交出真心、交出眼泪、交出彻夜不眠的等待，等得鬓角落霜，等得记忆发黄，才发现——金色会褪，霞光会散，连曾经以为非有不可的那个人，也能在某一盏路灯熄灭后，再也想不起模样。
骗就骗吧。人活世上，谁不是一边上当一边长大？上当的次数多了，便学会不再把誓言钉进墙壁，不再把承诺折成纸船放进河流。纸船会沉，誓言会掉落墙皮，像一场陈旧的电影，胶片起火，画面跳闪，主角的嘴型还在，声音却早已消散。于是我们终于承认：没有什么不能失去。失去是时间的本来面目，得到只是它一时兴起的赠品。
失去的那一刻，心口确实会漏风。风穿过空洞，发出呜呜的回响，像深夜隧道里飞驰的列车，震得胸腔发颤。可列车终会远去，回声终会平息，留下的是被风擦干净的伤口，不再流血，不再化脓，只剩一块淡淡的痂。痂是时间给的勋章，提醒我们：曾经痛过，也曾活过。我们抚摸它，像抚摸一块被海水磨平的礁石，不再锋利，却有了温度。
温度是在失去之后慢慢升起来的。失去工作，才听见午后的蝉鸣原来如此冗长；失去爱情，才闻到厨房里的洋葱原来如此呛眼；失去健康，才看见窗外的合欢树原来如此轻盈。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像退潮后裸露的贝壳，一枚枚躺在沙滩上，闪着微弱的光。我们弯腰拾起，发现它们并不值钱，却足以填满口袋，让脚步有了分量，也让心有了落脚的地方。
落脚的地方不大，一张小床，一盏旧灯，一本书翻到折角的那一页。书页上也许留着前任的批注，也许粘着咖啡的渍，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有被岁月晒黄的痕迹。我们坐在灯下，不再急着翻页，不再急着读到结局，而是让目光停留在某一行字上，让那一行字像雨点一样，慢慢渗透，慢慢软化，慢慢把一块坚硬的过往，泡成可以吞咽的形状。于是，我们学会了珍惜——珍惜不是紧紧攥住，是轻轻放在手边，让它自然存在，自然呼吸，自然老去。
老去的不止是物，还有我们自己。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鬓间的白霜，像被雪覆盖的屋顶。我们不再熬夜等消息，不再把头像换成“在线”，不再用“在吗”去试探谁的温度。我们开始早睡早起，开始喝温水，开始在饭桌上关掉手机，开始把“算了”挂在嘴边，也把“谢谢”挂在心上。我们不再追问“为什么不是我”，也不再强调“我曾经多重要”，我们只是安静地坐进自己的影子，像坐进一只旧沙发，塌陷的地方刚好托住疲惫，也托住那些终于放下的执念。
放下不是一蹴而就，是反复练习。练习把聊天记录清空，把生日礼物打包，把合照调成黑白，再一张一张夹进文件夹的深处。鼠标点击“删除”的那一刻，手指还是会抖，抖得像第一次牵别人的手，掌心出汗，心跳失速。但抖归抖，终究会按下，因为明白：留不住的，不只是人，还有时间；留得住的，也不是人，而是记忆。记忆会褪色，却不会消失，它只是从沸点降到常温，不再烫伤，也不再沸腾，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杯放过夜的茶，颜色暗了，味道淡了，却还能解渴。
解渴之后，我们继续走路。路还是那条路，坑洼还在，雨水还会积，红灯还会亮，但我们不再急着奔跑，不再急着超车，不再急着抵达。我们学会在雨天放慢脚步，让水花溅到裤脚，让泥点落在鞋面，让风把头发吹得凌乱，也吹散那些“如果当初”的叹息。我们学会在红灯前停住，不再频繁按喇叭，不再刷手机，只是抬头看天上的云，看它们从一只狗变成一匹马，再从一匹马变成一团雾，雾散了，绿灯亮了，我们起步，像从未受伤一样平静。
平静不是麻木，是风停之后的湖面，不再有惊涛骇浪，却能把天空完整地映进来。映进来的天空，也许有乌云，也许有飞鸟，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旷的蓝。蓝得刺眼，也蓝得安心。我们站在湖边，不再往水里扔石头，不再试图激起涟漪，只是站着，让倒影与自己面对面，让呼吸与呼吸对齐，让心跳与心跳同频。那一刻，我们终于明白：得到是幸运，失去是常态；留下是恩赐，得不到是解脱。解脱之后，世界不再是一张必须答满的考卷，而是一张可以随手涂鸦的草稿纸，画错了，揉掉，重新再来，再来的时候，笔触不再颤抖，线条不再拘谨，颜色也不再单一。
单一的色彩曾经让我们以为：人生只有“拥有”才算赢。赢得漂亮，赢得响亮，赢得掌声雷动。后来，掌声散去，灯光熄灭，我们抱着赢来的奖杯，却发现它空心，它掉漆，它无法发热。于是，我们把奖杯放进柜子，把奖状塞进抽屉，把曾经以为非有不可的东西，一件件请出生活，像请走一位位过度逗留的客人。门关上，屋内空了，空得能听到回声，回声里，有自己的脚步声，有自己的呼吸声，有自己的心跳声——原来，这就是“留下”的声音，它不喧哗，却足够真实，足够长久。
长久之后，我们不再问“还拥有什么”，而是问“还想珍惜什么”。想珍惜的，也许只是一杯温水的度，也许只是一场好梦的时长，也许只是一个“我在”的回复。回复很短，却足以让心口的那块石头落地，落地无声，却激起一圈柔软的涟漪，涟漪荡开，荡到很远的地方，远到连时间的倒影，都被轻轻晃动。晃动之后，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说：去吧，那些得不到的，都不重要；留下吧，这些还握在手里的，用力珍惜。珍惜不是握紧，是摊开，是让它们在掌心晒太阳，是让它们知道自己不会被丢弃，也知道自己不会被窒息。
于是，我们终于在失去与得到之间，找到一条窄窄的平衡木，走在上面，不再摇晃，不再尖叫，不再急于奔向终点。我们一步一步，像走在自己的心跳上，像走在自己的呼吸上，像走在自己的影子之上。影子被夕阳拉长，长得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路的那头，也许还有新的失去，也许还有新的得到，但我们不再害怕——因为明白：没有什么不能失去，也没有什么不会留下；失去的是过去，留下的是自己，自己还在，时间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重新开始，来得及慢慢老去，来得及，在下一个清晨，对镜子里的那个人，轻声说一句——
早安，我还在，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