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终于过去了。轰隆隆的声响逐渐远去,像卡在老人喉咙里的一口浓痰,咕隆咕隆的低沉暗哑。
二土匪用手指轻轻抚着脸上的旧疤,眼睛里泛着一抹温柔,转瞬间又恢复了阴郁,转过头来望着我黯然的一笑。他的故事,也随着雷声远去,只说了句:“后来,我和那个红衣女萨满回到了巴特尔桑的牧场,一起生活了很久……”,草草的收了尾。
我往床边的墙壁上靠了靠,没有追问。
成年人的故事,只有在他想讲出来的时候,别人才有机会听。他们走过的岁月里,有只能跨越的坎坷,有决别至亲的痛苦,有同病相怜的欣慰,有痴恋爱情的甜蜜,各种各样的情感糅合在一起之后,便成了时光的秘密。那些秘密,让他们在最寂静的夜里睡去之后也无法放松身体。灵魂忘记了,身体也会替他们记得——“有些事,不能说!”。舌头也便因为遵守着身体的保密条例紧紧绷了一夜又一夜,第二天清晨照镜子时才会看到,它的两边已经满是牙齿的压痕,生硬的改变了原来的模样……这时候他们才可以吐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喘息:“这秘密,又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二土匪爬上梯子推开昨夜用来堵住二层碉楼入口的裹了棉被的水盆,一方阳光马上让世界都暖了起来,有棱有角的照进了我们的这片天地。
暴风雨来的时候,从碉楼顶上生生掀飞的那片洋铁皮瓦板,被找到的地方是在村口的小石桥上,发现它的时候,它把石桥的一根条石栏杆深深的切钉进去了一半,嘎吱嘎吱的扇响着对我们招手。谷仓样的配房得益于二土匪先前独特的建筑风格,几层稻草都被罩在屋顶的大网拢得结实,几乎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因此,这一天的修缮工作相比之前的重建并不繁重,仅仅加固了碉楼的顶板,再充分吸收昨晚的漏水经验,在二层瞭望平台的四周都各开了一个排水口,也就万事大吉了。自此,我在这大山围绕的小村子口上,正式有了新家。一顿饱餐,一夜雷雨,加上二土匪一夜悲怆的故事,让我乔迁新居的典礼极具仪式感。我重新接纳了我的四岁,这新世界也在等着我重新活出精彩吧,不是找回记忆,是彻彻底底的重生。
二土匪应该极少与别人分享过心事,昨夜讲的太投入,也许是他觉得不自觉说多了有点尴尬,今天他的话格外的少,收拾完房子里这些活计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 “爷们儿他妈的乏了,先回了,你这再缺啥,到我那拿,啊。”,然后就去门口拖了他的大板车回到河对岸他的那排石头房子去了。我从屋里走出来,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出些酸酸的东西,这让我不舒服,摇了摇头,排解似的咂了咂嘴。
之前见过的那几个躲在树后边的偷看我们修房子的小孩儿,见二土匪走的远了,胆子大了起来,在一个咧着嘴傻笑的大孩子带领下蹦着高跑到我面前。我以为他们又要来起哄,赶快蹲下身抓起一块黄土块举在手里。
“哎~ 哎~哎~,干嘛呀你?收起来,收起来,我们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大孩子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叫曲三子,你叫个啥?”,他继续裂开嘴冲我傻笑,脸上的两片雀斑拧成了线。
“我……我……叫于征!”,梦里那张鲜红的喜报上好像是这样写我的名字的,也许那就是我的名字吧。
“怎么没跟你爸住那?”,曲三子问。
“谁?”,我疑惑。
曲三子愣了一下,下巴一点河的对面,“二土匪不是你爸啊?”
我摇头。
“哦!也对!你姓于,二土匪应该姓二!”,曲三子好像猜到了个真理一样又傻笑了起来。“走,走! 咱们玩‘冒烟一咕咚去吧’!”,那是个什么游戏我完全不得要领,只是被他拉着,几个孩子前后围着,只好随着他们向村口的打谷场跑去。
冒烟一咕咚,在我看来是个极傻的游戏,曲三子找来一个军用绿皮罐头盒,倒扣在地上,一只脚踩住,手指天空大喊,1,2,3……孩子们要在他数到10之前藏起来,等他找的时候寻机会现身抢这个罐头盒,曲三子要兼顾找人并且守好这只罐子,每每抓到人的时候要喊“冒烟!”,其他人偷袭成功抢到罐子则要大喊“咕咚”,代表阵地已经被攻陷,换人重来。这比起传统的躲猫猫虽然算得上是升级版本,可是我觉得那“冒烟”和“咕咚”的口号真的是傻的够可以的。于是当轮到我去抓人的时候,我从心底里在抗拒这些词儿,导致一群小伙伴看怪物一样看着红透脸的我,满眼睛的期待,同时静静的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不动……。
“冒烟……一咕咚!”,当我终于横下心把脚踩在罐头盒子上大喊出来之后,这群孩子笑的跟花一样,撒着欢儿蹦跳着四散寻找躲藏地去了。如此的一个下午,我把自己彻底的过成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样子,直到红日西垂,村后边的土岗子传来杀猪似的一声喊:“曲三子——!还不快给我死回家来吃饭!”才结束了这群野孩子的疯跑,各自奔回家去。重新留我一个人,默默的踢着那空罐头盒,咔啦,咔啦,咔啦,心里也不知道是觉得落寞还是放松。
“给!拿着!明天一起玩啊~”,曲三子去而复返,往我手里塞了个烀地瓜,然后又马上掉头跑向了村子深处,背后留下了他标志性的傻笑。
从那之后的日子,过起来很简单容易。二土匪时不时就会过来看我,每次都会带很多东西,有时还会端整锅的炖肉来。白天跟村里那群孩子疯跑瞎玩,倒也品出一些轻松自在来了。我们去旁边的山坡上探险,给捡到的老鹰尸体做墓碑,在河里摸鱼抓蝲蛄,有一次学大人炖鱼汤,乱七八糟的放了一堆采来的野菜草根一同进去,煮出了一锅腥臭不可闻的东西,人人都掩了口鼻直接端到河里倒了。也会做些大人们交代的活计,比如顺着树趟子捡蘑菇,拎着镰刀到山上搜索花椒藤,采一种名叫“细辛”的药草之类。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着倒也不错,只是每天入夜之后,总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不算安稳,醒来之后却鲜有能记得清的几个。
村子的里边人家,我一直没有走进去过,我还没做好要怎样跟他们相处的决定,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二土匪一样懂得审视和埋藏秘密的,因此在我的刻意回避下,大人们也几乎算是没见到过,只知道了每天晚上大喊让曲三子回家吃饭的那个杀猪嗓子的主人叫宁婶,是他后妈。
曲三子怕这个后妈,因为他总觉得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娘,又接着害死了自己的爹,虽然在我听说的关于宁婶的只言片语里觉得宁婶除了性子火爆一点,嗓门超大,愿意在土岗子上骂街之外,对曲三子还是挺好的,可是他还是怕。以至于,他有一天把所有的小孩子们都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会——在河对岸的半山腰上搭一个秘密基地,好防备哪天他觉得宁婶要对他下手时有个地方可以逃去。这109村里的人家多少都跟兵工厂有些联系,所以孩子们从小对军队那套还是很感兴趣的,当天就开始了像模像样的选址工作,最后选了一处藏在半山腰的两棵粗大橡树作为基础,盖一个利于隐蔽的树屋出来,树杈叠树枝的做着,最后勉强搭了个平台,曲三子显得很高兴,大声宣布了基地的名字:“懒窝!”。从他命名的气势,我已经猜到之前那个“冒烟一咕咚”的游戏是谁发明的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确实让他从家里出来躲了宁婶好几天,不过没有到那个“懒窝”里边去躲,而是躲到了我的房子里。事情的起因也要归结到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