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室内炎热。 沈复居住在沧浪亭爱莲居的西屋隔壁,板桥内有一间临河的轩室,名曰“我取”。
屋檐前有一株老树,树荫浓密,覆盖到了窗前。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树荫映绿了人脸。
这是沈复父亲稼夫公垂帘宴客之处。
沈复禀告了母亲,带着陈芸到这里消夏。
陈芸因暑罢绣,终日伴着沈复温习课业,谈古论今,品月评花。
陈芸不善饮酒,勉强能饮上三杯,沈复便教她猜酒令。
此间吟咏风月,不理俗世,自是人间极乐。
有一天,陈芸问沈复:“各类古代文章,取师哪一类为好呢?”
“《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韩愈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跌宕,三苏取其雄辩。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文,陆贽的奏议……可取之处不能尽举,需要个人用心领会了。”
“古文全在于见识高超,气势雄浑,女子学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之一道,我还能稍有领悟。”
“唐代科考就是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你更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诗之活泼。”
“杜甫为诗家之大成者,学诗之人大多以他为宗,为何你独独推崇李白呢?”
“格律谨严、遣词老练精当,这的确是杜诗最擅长的。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种落花流水的情趣,令人喜爱。并非杜诗亚于李诗,不过是我私心里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想不到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啊。”
“我还有启蒙老师白居易先生,时常感激,不敢忘却。”
“这怎么说?”
“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奇了!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我正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君,你和‘白’字何其有缘呢?”
陈芸笑了:“和白字有缘,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呢。”
两人相视大笑。
陈芸幼时初学语,大人给她口头上传授《琵琶行》,她就能背诵。后来她在书箱里找到一本《琵琶行》,挨字而认,就这样开始学习认字。在刺绣的闲暇,渐渐懂得了吟诗,曾作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沈复接着问:“你既然懂诗,想必也知道赋的弃取吧?”
陈芸答道:“《楚辞》是赋的鼻祖,我才学浅薄,不甚理解。就汉晋的作品而言,其中格调高远、语句精炼的,似乎以司马相如为最佳。”
沈复打趣道:“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于他琴弹得好,而在于他赋写得好吧?”
随后两人再度大笑。
人之一生,能得一知己相伴,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气。